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
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
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
——李白《蜀道难》
瘴气肆虐,蝮蛇遍地,深林茂密,寸步难行。
蜀地异于中原,无论是山川地势,还是风土气候。
征蜀的将士在这片广袤又神秘的土地上奔走数月,已经被折磨的筋疲力尽。
蜀国大军早已枕戈待旦多时,虎视眈眈面对入侵者。蜀君虽荒淫暴虐,却依然掌控军队,令其为己卖命。
大战一触即发,所有人都在等待最后决战的时刻。
可谁知晋国的大军一直按兵不动,既不强攻,亦不谈和,就那么静静驻扎在蜀国边境之地。
兵者,诡道也。
谁也摸不清主帅郭崇滔的主意,他账下的高参谋士们每日无事可做,只在军帐中饮酒喧笑;
士兵们也是一派闲散慵懒的模样,没半点要打仗的紧张感。
跟随出征的宦官们早已看不过眼,纷纷到魏王帐下告状。
魏王虽年轻,却也是个通透豁达之人,只对手下人吩咐:
“一切都按郭元帅的吩咐做事,不许无事生非。”
这些宦官哪里肯听,又偷偷将消息传到京城。
皇上看了密报,心中自是不喜,屡次催促郭元帅出兵,奈何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郭元帅只以休整军队为由,仍然按兵不动。
蜀国上下看晋国的征蜀大军一副懒散松懈的模样,只当他们是纸老虎,经不得这蜀地的瘴气深林,军心涣散,不足为敌;
再加上蜀地地势险峻,蜀人自恃天险可依,所以时间一长,竟不把在蜀郊的晋军放在眼里。
从蜀国国君开始,从上到下,又开始了继续骄奢淫逸、花天酒地的生活。
这一日,照例是闷热又潮湿的天气,到了深夜,雷声殷殷,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落,打的行军帐篷劈啪作响,有雨水渗入,顺着帐篷的缝隙滴滴答答落了下来。
帐篷内,一灯如豆。
正中支着一张简易的床榻,榻上之人似正陷入梦魇之中。
梦中的女子看不清面目,亦不知身在何处,只知她四周尽是无尽翻腾的黑暗,她哭泣,惊惧,挣扎,不断嘶喊着:
“轩郎,黑,……这里好黑……我忍不过了……轩郎,救我……”
床榻上的裴钰轩身子弯成了弓,额间布满豆粒大的汗珠,在梦中,他伸出手去,却无论如何都捉不住黑暗中的女子,只听她悲怆绝望地声音在耳边缭绕。
“晴儿,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
钰轩从梦魇中惊醒过来,一个鲤鱼打挺翻身下榻,却见夜色深沉,雨声潺潺。
晴儿一定是出事了。
这梦他已经连续多日做到了,梦境大同小异,都是晚晴在黑暗中挣扎嘶喊,虽看不清她的面容,可那声音,必是她的。
按理她已经按照计划出宫等他了,可他却迟迟未等到京中的来信。
他焦虑,懊恼,忐忑,惊恐,每天陷入无尽的担忧之中。
有几次,他甚至想要打点行装偷偷潜回京师查个究竟,可程方兴几次来劝说他不能轻举妄动,此时他身在军中,军令如山,一旦私自潜逃,必会牵连甚重。
他只好暂时按兵不动,望眼欲穿地盼着京中能有信息传来。
终于这一日,他等到了从京中传来的信笺。可这信却不是来自中宫的,亦不是来自裴府的,竟是夹在方回给他的问候信笺的夹层中的。——
当日他曾和方回约好,一旦有十万火急的情况,便用这种特质的信纸给他寄送消息。
他抖着手,将信笺夹层中的信纸抽出,扑面而来的,便是晚晴那一手工整隽秀的蝇头小楷:
“轩郎,见字如面。当日匆匆一别,而今已有三月,万千思念,尽在不言中,愿君千万珍重。
而今风云突转,变乱迭起,原来皇上早知你我之事,设下网罟以待裴氏。
裴家大难在即,你万万不可回京,请程兄帮忙安排,先去幽州躲避些时日吧。
此次大难,皇后怕难以逃脱,我亦不愿累及无辜,更不愿作金丝雀供养宫中,故今日已绝无生理,宁愿以身济天下。
轩郎,人生修短有长,况能得遇君之爱幸,我今世已无遗憾,唯恨未能为你留下一儿半女,悔之莫及,念之催崩五内,然无奈矣。
行矣轩郎,行矣!今日生死离分,与君长诀。
而后朗日是我,晴空是我,明月是我,清风是我。常伴君怀,常侍君侧,愿君勿悲……
晚晴绝笔。”
只见那字纸上笔迹甚是凌乱,且泪迹斑斑,几处字迹都被泪渍洇透晕开,可见写信人的悲痛及仓促。
裴钰轩强撑着将信看完,大吼一声“晴儿”,一口鲜血喷出,紧接着眼前一黑,身子往后一仰,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随侍在旁的阿默兄弟大惊失色,忙忙给他掐人中,阿诺哆哆嗦嗦地拿起信,颤抖着问:
“哥哥,刚才公子是读了信,叫了声夫人的名字晕过去的,难道,夫人遭了不测?”
二人常伴裴钰轩身边,早已粗通文理,阿默见他这么说,便将信拿过来,粗读了一边,流着泪道:
“夫人……夫人怕……已不在了……”
阿诺一个踉跄跪倒在地上,双目泣血问哥哥道:“你说的是真的?”
阿默红着眼圈将信递给弟弟:“这是夫人的绝笔信。”
阿诺拿过信来,仔细读了一遍,那信即飘落在地上,他两眼无神,木然道:“夫人死了,她不在了……”
还是阿默反应快,他一把拉起兄弟道:“还未必呢,她的凶信又没传过来,你快去喊军医来,对了,再偷偷叫过程将军来,咱们先把公子救活,再说下一步。”
可怜阿诺的身子都直不起来了,失魂落魄地对阿默道:“哥哥,我这条命能换夫人一条命吗?我愿意替她去死。”
阿默一直都知道阿诺对杜晚晴的情义。此时生死离别之际,也不忍心再责备弟弟,自己抹了一把眼泪,缓声劝道:
“你先别急,快去找人,咱们看看还有没有办法救夫人……”
说着,想起杜晚晴一生行事作风,当真是仁义忠厚,对自己兄弟也是百般照顾,不禁热泪长流。
阿诺强笑了笑,说:“好,我去,只要能救姑娘,我愿意赴汤蹈火。”说着,便大步迈出了门。
不一时军医来了,替裴钰轩把脉后,道是急火攻心,赶紧开了房子去熬了药,果然裴钰轩喝了药,不一时缓过来,茫茫然问:
“我怎么了?”
看着阿默兄弟通红着眼睛,又看到了桌上那封摊开的信,忽然想起了晚晴,不禁肝胆俱裂,五内俱崩。
他强撑着头晕目眩从榻上勉强起来,歪歪斜斜便要走出门去,被阿默兄弟死死拦住,他血红着眼睛嘶吼道:
“你们拉着我干什么,晴儿出事了,我要去救她……你们放开我……”
阿默低声劝道:“公子,这只是夫人的绝笔信,但夫人是朝廷命妇,她若不在了中宫那边必有凶信传来,公子,我们先打听一下不迟……”
“你是说她还没死?”钰轩的脑中混混沌沌的,听了阿默的话,他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急急问道:
“你说晴儿还活着,她可能还活着是不是?”
“怎么了贤弟?”程方兴穿着盔甲进来,见钰轩披头散发跣足而立,惊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钰轩面如死灰般递过晚晴的绝笔信,绝望地对程方兴道:“程兄,晴儿……出事了……”
程方兴大吃一惊,忙忙拿过信来,读了一遍,不由热泪满眶,连连问道:“这是,这是真的吗?笔迹是她的吗?”
“是她的。”钰轩强忍着锥心之痛,蹙眉痛心道:“她的字是我教的,我最熟悉她的笔迹,程兄,我只有一件事委托你”,
他泪眼朦胧地拉住程方兴的手嘱托:
“日后,拜托你把我们夫妇埋在一处,你的恩德我和内子到了黄泉之下也会铭刻在心。”
“不不不”,程方兴究竟是军旅出身,上过战场的人自来最是刚毅冷静,且他究竟不像钰轩这般身处其中,略一思索,他背过身擦了把泪,劝钰轩道:
“晴儿我自小知道她,她不会轻易赴死的,你先莫要担心。
而且按晴儿所说,皇上早知你们的事情,那他为何还肯放你出京?按理在京城内将你们一网打尽最好。
他那时并未发难,说明至少当时他还没下决心借此事灭你裴家,那现在为何他又忽然发难了呢?
我看晴儿信中所写,似乎皇上逼她诬陷你裴家,抑或是皇上逼她做妃嫔,她无奈之下,才做出此举。
贤弟,你静静心,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裴钰轩被他这么一说,倒是清醒了许多,他又拿起信来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沙哑着嗓子道:
“是,皇上一直想纳她入后宫,她不乐意。或许皇上就是拿我同她的事情威胁她就范,她不从,这才……
钰轩满脸悲苦,哽咽道:“都是我害了她,都是我害了她……”
说着,只觉得心痛如转轮,再也说不下,只想着一旦晚晴的凶信确凿,便与她共同赴死,自己绝不独活。
“裴贤弟,咱们先不要说什么生死的话,你听我说,皇上早知道你们的关系,但是还是放你出来了,那就说明他早准备留下晴妹妹牵制你。
所以现下他虽动了手,却绝不会是下死手,你想想,万一晴妹妹真的不在了,他拿什么挟持你,挟持裴家呢?
而且晴妹妹是侍奉皇后娘娘的女官,她出了事,皇后那边怎么可能一点讯息都没有呢?只千里迢迢巴巴送了一封晴妹妹的绝笔信来,却不告诉我们后面发生了什么事。
此事定有蹊跷,贤弟,你不要急,我先帮你去打听打听……”
钰轩听程方兴这样一说,心思略明,他对着程方兴,一揖到底,嘶哑着嗓子说:
“那就有劳程兄了,我替晴儿谢谢你。”
“贤弟,咱们之间不说这个。你听我的,先别难过,而今蜀地离京城千里之遥,咱们的消息都不及时,唯有魏王手下那帮宦官们消息最灵通。他们有专门通往宫内的秘密通道。”
程方兴拍了拍裴钰轩的肩说:“我同魏王还有几分交情,你等着,我去帮你打听打听,看看宫里最近有什么消息过来。
你等我的消息,千万别轻举妄动……”
说着,又对阿默兄弟道:“你俩别掉泪了,赶紧过来服侍好你家公子,我去去就来……”
说着,他的泪也涌上来,低声道:“我就不信晴儿她,她这般薄命……”
说着,趁着泪还未落,大踏步出去了。
钰轩如丧心魂,肝肠寸断,他拿着那封信,一再抚摸着亲吻着,惨笑道:
“晴儿,我知你自来最是怕黑,你放心,我会陪着你的,你慢点行,等等我……”
阿诺手里攥出了血星子,阿默偷偷拍了拍兄弟的手,阿诺忽而低声对阿默说: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那狗皇帝……”
阿默急的使劲拉了一把兄弟的衣袖,悄声道:“噤声,你活够了……”
“你等着吧,若是夫人不在了,我一定会要了那狗皇帝的命……”
阿诺一脸诀绝。
“好,若是狗皇帝真害死了公子和夫人,哥哥和你一起去杀了那狗贼……”
阿默冷笑了一声,道:“反正咱们兄弟们都是死士出身,命贱,不怕死……”
阿诺听哥哥这么说,不由抬头望了一眼兄弟,满眼都是感激之意。
兄弟二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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