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钰圃见弟弟此状,当时一愣,但也体谅他们夫妇刚刚重逢,于是笑道:“也好,也好。”卢氏也笑着打趣两句,总算将这尴尬的场景遮掩过去了。
四人入了正厅,叙过寒温。晚晴见裴钰圃夫妇坐定后,忙起身待要跪谢,口中说道:“奴家叩谢大哥救命之恩。”
钰轩见状怔了一下,也便作势要拜下去,裴钰圃哪里肯依,忙一个箭步从座位起身,双手携住钰轩夫妇二人的手,对晚晴道:
“弟妹客气了。倒是我们兄弟要感谢弟妹为裴家出生入死,保全裴氏一支不灭。”
“不敢当,若非大哥计划周详,奴家怎能逃出生天。”
卢氏见他们要谈密事,便借口去看为宴席准备的菜品,先退出了,只剩三人在客厅。裴钰圃便谈起晚晴被鸩之后宫廷发生的密事:
“当日父亲病重时,曾悄悄和二妹商议救你出去一事。谁料旋即裴家遭难,父亲瘐毙在狱中,二妹只好独自安排你的事情。”
晚晴听到裴钰媚的名字,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媚姐姐当时已经病入膏肓,还想着奴家的生死,此等深情厚谊,奴家何以为报?”
“晴儿,别难过了,媚儿不会怪你的……”钰轩轻轻握一握她的手,劝慰她道。
“是,弟妹节哀吧!”钰圃红了眼圈,声音滞了滞,方继续道:
“当时二妹身边已无人可用,唯一在她身侧的珊瑚还是叛变之人,鹊喜虽能出入宫禁,我又不放心,所以最后只好冒险动了最后一个人,柳莺儿身边的青玉。
那青玉借故去姚华宫斥责二妹,和二妹接上了头,二人商定了大致的日期后,青玉便自行出宫和兴儿联系。
兴儿安排了暗卫守护在宫门外,一旦宫内有药膳房的人抬出鸩死女犯,立刻着人将其护送上马车,星夜奔赴吴越,一刻也不容耽误。”
“原来是这样”,晚晴闻言,哀泣半日,方向钰圃道:“媚姐姐一生为人和善,从不使用计谋,临终为了奴家,却也不惜铤而走险。
只是那青玉,不是柳莺儿的贴身女婢吗?”
“正是,青玉本是殿前值守的宫女,那年我跟随李四原将军——也就是当今皇上,觐见先帝太.祖爷,太.祖命她给我们捧上玉杯时,她竟不慎将玉杯摔碎了。
太.祖爷勃然大怒,立刻就便要降罪于她,我见她可怜,冒昧地向今上和太.祖爷求了请,两位圣人当时也给了我几分薄面,便宽恕了她,只是罚她去了偏僻的酔清阁侍奉。
后来她私下找到我,说她这人不喜欢欠人人情,既然我救了她一命,日后若有用到她的地方,她也会帮我一次,但就只有一次,用过即废。
我当时并没有在意,想她一个小小宫女能帮我什么忙,谁料后来她竟成了柳莺儿身边的红人。——
原来当初柳莺儿初入宫时,入住的便是酔清阁,当时已在宫中当差多年的青玉人情练达,处事妥当,很快便得到了她的信任。
后来柳莺儿一路擢升,青玉也跟着她青云直上,成了她的掌事宫女。
在柳莺儿背叛裴家后,我本想借助青玉之手除掉柳莺儿,可青玉却说,她入宫时发过重誓,这一生绝不会背叛自己的主人。
同时,她也告诉我,她不愿掺入柳氏和裴家的恩怨之中,她可以报答我的恩德,但只能是关于我个人的私事,不能牵涉宫闱内斗之事。
我当时很是失望,再也没有联系过她。
后来,裴家岌岌可危,弟妹深陷囹圄时,我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再次派人找到青玉,问她是否愿意协助你逃出生天,谁料这次她没有拒绝——
据她说,你辅佐二妹多年,待宫中上下人等十分宽厚,让你枉死她于心不忍,所以愿意救你一命,同时也还了我的人情。
果然,在她的游说下,柳莺儿终于冒险赐死你,此时药膳房的人早已将准备好的薄鸩拿出,待你喝下后,又给你灌了解药……”
晚晴听到此时,这才知道裴时父子为何二十年间便可位极人臣,原来他们步步为营,下了偌大一盘棋,若非时运不济,裴后腹中孩子小产,只怕此时裴家的富贵还不止于此。
想来那青玉必是和他裴家干系匪浅,就凭裴钰圃让她帮忙除掉柳莺儿,而她却半个字也没向柳透露可以看出,她哪里是真心向着主人;
再说她救了自己出生天,那柳莺儿的后路必也被截断了,到了最后,她还是助了裴家。裴家竟能在柳莺儿身边安插这种人物,当真是好手段!
怪不得皇上视他们为眼中钉,却无可奈何,最后只能用巫蛊这种昏招整治他们,他们的本事真可谓上可通天。
“弟妹可是埋怨二妹没有告诉你青玉一事?”见杜晚晴沉思不语,裴玉圃问道。
晚晴摇头,怅然道:“大哥误会了,据奴家猜测,定是当初连媚姐姐也不知道青玉的身份吧。”
“弟妹果然聪明。其实青玉并不完全算是我们的人,用她,我们只能赌一把。
所以此事唯有我和爹爹知道,连二妹和三弟都不知道。三弟是前不久才知此事的,二妹则是父亲在你被押入黑牢后不得已才告知她的。
说起来,我们也有不到之处。其实金珊瑚最初向皇上告发你的藏身处,以及向长公主告发你身份的事情,我们是知道的……
当时本来想利用她告密一事,让皇上、淑妃等人放松警惕。可谁知她越走越远,竟敢去告发你和三弟……
皇上抓住了这机会,待三弟离开京师、父亲病重之时,先发制人,将你关入黑牢后,又火速用巫蛊案整垮了裴家,打了我们个措手不及。”
裴钰轩听到这里,不由呼吸渐促,眉头紧锁,心头怒火上涌,想起当日晚晴被皇上逼得撞案自尽时,他不是没怀疑过珊瑚,可是爹爹却百般替她遮掩,兼之二妹也哭哭啼啼,说自己离不得她,他实在无法,只好时时敲打她一番。
现在看来,姑息养奸的结果便是害人害己,父兄看似聪明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皇上可不就是利用了他们父子三人之间的矛盾,才会将他们一网打尽的吗?
若非父兄对自己百般猜忌,晴儿怎么会受那么多苦?想及此,他怒气更炽,脸色更黑。
晚晴见他这般,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不动声色地将手拂过他的手,轻轻按了按。
钰轩知道她的意思,勉强抑制自己,冷哼一声,没有作声,只将她的小手反手握住,晚晴这才缓了口气,向裴氏兄弟二人感慨道:
“皇上工于心计,善于筹谋,这便罢了,只可惜珊瑚本性不坏,却因爱慕轩郎,又受人唆使,才会一步错,步步错,最终万劫不复。”
钰轩手上青筋绽出,冷冷道:“金氏这个贱人,我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你们当初若告诉我,何至于此?……”
他说这话时虽然是朝晚晴说的,今儿实际上谁不知道他针对的是谁呢?
晚晴见钰圃面生尴尬,忙打圆场对钰轩道:“轩郎,莫要这般说……谁能未卜先知呢?”
钰圃见三弟这般不满,自己也有些抱歉,眼见得晚晴替自己开脱,心内暗暗感激,话语中略带几分愧疚:
“不怪三弟埋怨,我的确有过失之处,可是当时父亲坐镇京师,我隔着千里之遥,实在是鞭长莫及。
珊瑚的事情,父亲当时只说不急,此人可以做颗棋子,最后给柳莺儿致命一击。
不过,珊瑚最后也的确做到了,二妹临终前,交予珊瑚两份密函,让她呈送给皇上。后来她交了密函,便自尽了……”
“两封密函?”钰轩和晚晴同时惊问道。
“是,一封是关于柳莺儿的身世及其所作的一系列丑事的,另一封……”裴钰圃顿了顿,看了一眼晚晴,低声道:
“是二妹临终前给皇上上的最后一道奏疏,奏疏中写道:她在世间一无所求,亦无心洗清自己身上的冤屈,只是夫妻一场,她担心皇上身边没有一个贴心人照顾,因而愿将陆氏留给皇上,侍奉皇上晚年;
而陆氏,……也终于答应了二妹的请求,愿侍奉皇上终生。”
“原来是你们,是你们让晴儿为那个昏君殉葬的?”钰轩终于还是忍不得,腾地站起身,怒容满面地望着裴钰圃。
裴钰圃料不得三弟竟然不顾长幼尊卑,公然对自己怒目相向,尴尬之余也有些不满,却见晚晴款款起身,拉着钰轩的手,轻声对他道:
“轩郎,你坐下,你再这般,我可生气啦……这不过是政治权谋罢了,不然怎么扳倒柳莺儿?
再说若不是陆氏陪葬先帝,哪有我今日的逃脱?你忘了前几日那道人说的话了?快坐下”,见钰轩还是怒气冲天,她又晃了晃他的手臂,软声劝说道:
“坐下呀,不然我真的生气了……”
钰轩见晚晴这般娇声软语劝慰自己,又想她拖着病体在身,不忍拂了她意,只得忍下一口气,铁青着脸先坐下了。
晚晴对钰圃道歉道:“大哥,对不住了,轩郎是一时没转过弯来,其实奴家知道,这些都是权谋之术,无妨。”
裴钰圃见三弟的性子如此暴烈易怒,怪不得当日父亲坚决不肯将宫内暗桩的事情告知他,原来是怕他关心则乱。
现在看来他心里眼里只有杜氏一人,幸而这杜氏还能挟制住他,不然便是自己也难和他相处了,想到此,他道:
“三弟只是担心弟妹罢了,我省得。但是当时的情形危急,我和三弟虽然逃到吴越了,可裴氏一族还有大批人在晋国,别的不说,二房兄妹就都在那里,是以柳莺儿必要根除。
果然先帝回朝后,一见珊瑚呈上这两封密折,又是喜,又是怒,喜得是陆氏终于屈服,怒得是柳莺儿的过往竟瞒了自己这么多年。
后来的事,估计你们也猜得到,皇上要传陆氏时,却被禀报陆氏暴病而亡。
皇上自是不信,派人彻查此事,却是说柳莺儿嫉妒陆氏侍奉皇上一事,已经赐死了她,尸首便扔入乱葬岗,皇上派人去寻时,只发现了一截带血的外衣,想来尸首早已葬身犬口。”
杜晚晴这才想到,当日的确有人在自己的衣襟上割了一刀,当时还不明白为何,此时方才明白。
又听玉圃道:“皇上当时大为震怒,柳莺儿见状,便说陆氏临终前有一封遗书留给皇上,她亲眼看过,的确是一封认罪书,她已交给青玉保管。
岂料青玉却声称并无此事,从未见过梁国夫人的认罪书。皇上要调查那日参与此事的药膳房内监,却听说那小内监在当夜便已饮药自尽了。”
“自尽了?”杜晚晴早就知道,朱良在救出自己后,必定不能全生,奈何此时听到这个消息,只觉心如刀割,泪水滂沱而下。
钰轩见状,不顾大哥在场,忙起身将她揽入怀中,抚着她的背,软语劝说道:“晴儿,好了,好了,都过去了……”
“弟妹勿要伤心了,二妹曾说过,这个小内监是弟妹的人,据说当日我们的人秘密找到他,他说即便不找他他亦要这么做。
后来,我们本可保他周全,柳莺儿早已是强弩之末,不足为惧了,奈何他一心求死,这,这真是无可奈何之事……”
“终究是我对不住你……良儿,良儿,你怎么那么傻啊……”晚晴只觉心痛不已,轻轻推开钰轩,喃喃道。
兄弟二人见她这般难过,也不由为她心伤不已。
钰轩回到座位,拿起茶盏递予她道:“别难过了……来,喝口茶好吗?”
好在晚晴也知此时不是心伤难过的时候,便自己用帕子拭了拭泪,颤着手将茶盏端起,强颜笑对钰圃道:“对不住了,大哥,您继续说吧。”
钰圃见状,便继续道:“你们想必已经知道,这小内监原是大内总管朱公公的侄子,他一死朱公公伤心欲绝。
他跟随皇上多年,权柄极深,此次他受了这样的打击,唯一的侄子死于非命,又怎肯罢休,他手下那帮人将往日网罗的柳莺儿的罪状一一呈上——
有关柳氏曾在民间嫁人,曾谋害先皇后小产等事一一翻出,皇上只说了两个字:“毒妇!”便将柳莺儿劈面两记耳光,本待要褫夺她的封号,谁料荣王病危,柳莺儿躲过一劫;
此时不知为何郭谦之得了陆氏去世的消息,忍不过来找柳莺儿理论,柳莺儿为求自保,竟然诬陷郭谦之谋反。
这时天下大乱,皇上草木皆兵,竟然真的听信了柳莺儿的胡言乱语,待要将郭谦之下狱问罪,郭被逼不过,终于起兵,在兴教门射死了皇上。
柳莺儿眼见着庄宗皇帝死了,儿子也奄奄一息,竟然二话没说,跟着从江南逃回去的申王私奔回太原了。没料到申王中途被今上杀了,柳莺儿也被斩杀在太原城外。”
“她死了……她竟然这样死了……”晚晴闻此不但没有半分喜悦之情,反倒茫然道:“她一生竭尽全力保全富贵,怎得最终还是这样的下场……”
“晴儿,她是咎由自取,死有余辜。”钰轩握住她的手,道。
“可是轩郎,她是你的中表之亲,从前与你又有一段情……”晚晴望向他,眼睛湿润了。
“我怎会和这种人生出感情?”钰轩咬牙切齿道:“我早已与她不共戴天,这个蛇蝎女人早应该下十八层地狱……”
在裴钰轩心中,早年与自己相伴的那个明媚温顺的少女早已死了,后来这个为了权力地位不择手段的女人,是害死二妹、诬陷他裴家参与巫蛊的始作俑者,更是亲自赐死晴儿的罪魁祸首。
更遑论她骄奢淫逸,草菅人命,鱼肉百姓这些斑斑劣迹。这样的女人九死难赎其罪,自己哪里对她还有什么感情可言?
“好了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倒是懿德贵妃,的确为庄宗皇帝驾崩前封给陆氏的。今上登基后,为二妹恢复了位份,又将陆氏加封为懿德皇贵妃,二人同和庄宗合葬了。”
“懿德皇贵妃”,杜晚晴讽刺道:“哪来的什么懿德皇贵妃?连陆琉璃都已经死去数年了,这原都是一场戏罢了。”
裴钰圃见她这般不屑一顾的表情,当真是对那名位富贵半点也不放在心上的模样,不由对她致意道:
“弟妹,在下从未对任何人说过阿谀之辞,今日对着弟妹,容大哥说一句:
弟妹真乃大德之人,不慕富贵,心向草野,实在难得。听说当日弟妹在市集,曾以金钗换荆钗,我当日还怀疑弟妹沽名钓誉,今日眼见,实在佩服。
眼线回报,当日皇上曾以贵妃之位许弟妹,弟妹却宁愿一死也不愿屈从于她,最终引鸩而决。
那时弟妹哪里知道那鸩酒是假,分明就是抱着必死之心了。
孟子所说:‘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弟妹虽女子,亦可担得。请受我一拜!”说着,真的站起身,撩起袍袖要施礼。
钰轩和晚晴慌忙站起,晚晴一叠声阻拦道:“不敢当,不敢当!”
钰轩此时终于脸色缓和下来,他亲自伸手扶住大哥,满面骄傲地望着晚晴,笑对钰圃道:
“大哥不知道,晴儿向来便是这个脾气,她自小不慕富贵,心向山野,你强要拗了她的性子,她可要和人急的。”
钰圃见他这么说,便哈哈大笑道:“果然是知妻莫若夫,三弟说得很是。……对了三弟,有这样的好女子陪伴,日后你可得好好珍惜,不然,别人不说,大哥先不饶你啊!”
钰轩望着晚晴笑道:“放心吧大哥,晴儿是我命中的贵人,我哪敢对不住她啊?”
“轩郎……”晚晴脸上赤红一片,嗔道:“不要在大哥面前胡说。”
钰轩对她爱之不尽,替她拾起几根散落在鬓间的发丝,柔声道:“没关系,大哥不是外人,不会笑话咱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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