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的玫瑰茶、玫瑰饼、玫瑰花露在晋国的容城很是著名。
举凡到了玫瑰成熟的季节,便有四方商贾来容城的新丰镇上大批购进玫瑰原料。
柳家的老板神龙不见首尾,极少出现在镇上,凡事都是大掌柜柳忠林出面应酬。
柳家人本来都是异常低调且神秘的,不知为何,这些时日却忽而人声喧腾起来,只见家里挂起了白幔白花,竟是办丧事的模样。
后来传出是柳老板的结发妻子陷落京师,死于乱兵之中,故而请了法师招魂收魄做道场,又忙乱了些时日。
这些日子,出出进进都是柳老板续娶的妻子何氏张罗,何氏已有六七个月身孕,却从没埋怨过苦累,一镇上的人都称她极是贤良,心里未免对闭门不出的柳老板多了几分鄙薄。
还是何氏对人道夫君这些时日伤心过度,卧床不起,这才不能见客,众人这才罢了。
这一日何氏正在上房核算账目,忽然下人递了一张名帖,何氏一看,失了颜色,忙对下人吩咐:“快去请老爷,有贵客上门来了。”
“什么贵客?”柳泰成从门外进来,清癯瘦劲,面容带几分憔悴,头发已经白了大半:“不是说了吗,什么人我都不见。”
“夫君,是……裴三公子的名帖。”何氏心里有些不自在,蹙眉回答夫君。
“你说什么?”柳泰成面色一寒,大呼一声,面目凄凉以手撑案道:
“他来这里干什么?他们逼死了晴儿还不算,还要再来逼死我?也罢,我便把这命给他便罢了,这么苟活于世,有什么意思?”
“老爷,您怎么这么说?咱们的孩儿还没出世……”何氏委屈地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对丈夫说:“杜家姐姐若是知道您这般消沉,她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生的。”
“是啊,她那么善良,她最不喜欢看人沉沦,她赞我是犁牛之子,可是晴儿,我根本不是。我只是一介凡夫罢了,根本没能力保护你……”
他闭一闭眼睛,两行清泪落下:“没想到,你最终还是弃我而去,可是就算不弃我,我也负了你了,对不起晴儿,对不起……”
他的五官因为痛苦纠结在一起,何氏见此,不由心内苦涩不已,此时只好强打着精神劝道:
“夫君,裴氏兄弟在晋国姻亲故旧甚多,咱们小商户人家得罪不起,您还是去见见吧,裴三公子不会轻易来找您的,他可能是受杜家姐姐所托来捎什么口信呢?”
“捎口信?对,对……你说得对”,柳泰成听了妻子的话,恍然大悟一般,拔腿就要跑,因跑的过猛,又久病初愈,只觉额头发晕,以手扶额片刻,他又急急忙忙窜出去。
柳家大门外,一身深蓝色长袍的裴钰轩一脸冷漠地站在门外,他身边跟着几个黑衣劲奴,围着一辆遮盖的严严实实的马车。
“裴公子光临寒舍,有何指教?”柳泰成冷若冰霜,兀立在门外,似乎并没有请他进去的意思。
“柳兄,内子想要见见你,有几句话要当面向你说。”裴钰轩出乎意料地收起了冷脸,客客气气道。
“你的妻子?”柳泰成心内暗恨,“你害死了晴儿,自己反倒妻妾满堂,和安乐郡主和离了才几日,你又续上了弦?”
“不错,内子有几句话要当面和你说。烦请你开一下大门,让我们进去咱们再说话。”
此处是晋国同吴越边界,但仍在晋国境内,当日柳泰成怕晚晴身份不好出晋国国境,故而一直以来都在此处停驻,日积月累也便在此安家了。
柳泰成摸不透他的想法,手一挥,大门徐徐打开。裴钰轩亲自将马车驶进了庭院,几个劲仆都在门口外逡巡等候。
柳泰成命人将大门关上,刚待要说话,忽听得马车上一个最是熟悉温柔不过的声音想起:“柳大哥……”
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声音,这个魂牵梦绕的声音是……是……,踉踉跄跄冲到马车前,他结结巴巴道:“晴……晴儿……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车门打开,面罩黑纱着一身黑色长袍的女子被钰轩扶下车来,还未站稳,柳泰成便扑上去,将那女子面纱揭开,一张清露芙蓉的面容堪堪露出,明眸皓齿,颜色如花,不是晚晴又是谁?
“晴儿,晴儿,你没死,原来你没死,……太好了,太好了……”柳泰成不管不顾地拨开裴钰轩,伸开双臂便将晚晴抱入怀里。
晚晴心中百感交集,便也轻轻拍了怕他的背,泪水溢满了眼眶。
“住手!”裴钰轩见此景大怒至极,正待要将柳泰成拉开,恰好何氏扶着肚子出来,正正看到这一幕,也惊得花容失色,磕磕绊绊问钰轩道:
“这是……这是杜家……杜小姐?”
裴钰轩脸色铁青,点了点头。
晚晴见何氏出来,忙忙将柳泰成推开,低声抽泣道:“柳大哥,这些年,你……和嫂嫂……过得还好吗?”
柳泰成语无伦次道:“好,好,我看到了那图影,晴儿,我只当你,我当你……”
他说不下去,那泪水止不住喷薄而出。
晚晴见此也心酸不已,她强抑着自己的情感,含泪对柳泰成笑道:“是了,我是死里逃生从宫里逃出来了,柳大哥,我没事了,你放心……”
“没事就好,晴儿,我只要你活着……谢谢神佛菩萨……”说着,他又要抖抖索索去摸晚晴的脸,却被裴钰轩一条手臂伸过来挡住,将晚晴揽在自己身旁,黑着脸说道:
“柳兄,抱歉,内子身子不好,不能久站,能不能借宝地暂歇一歇?”
柳泰成见裴钰轩这般,顿时愣住,这才想起他刚才便说是带妻子来此拜访。看来他们俩人已经结为夫妇了。
他苦笑着想,也是,晴儿能从宫里全身而退,必还是借了他裴家的力,不然她一介弱女子如何能从兵荒马乱中脱身?
自己究竟势单力薄,帮不了她。想到此,他的心内一片凄凉,胡乱拭了把眼泪,勉强笑道:
“是我失礼了,二位请到客堂饮茶。”
“杜家姐姐,原来你还健在,好,好啊”,何氏抹着眼泪对晚晴道:
“夫君为了你的事情,难过得茶饭不思,瘦得脱了形,现在好了,夫君,你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她泪汪汪的望着柳泰成,柳泰成却没看她,一味只盯着晚晴。
晚晴见此景忙对何氏道:“是了,您是何家嫂嫂吧?谢谢您和柳大哥这般深情厚谊。往日晚晴给你们添麻烦了。”说着,便对何氏福了一福。
何氏的笑容僵在脸上,还未来得及说话,却见钰轩也对她拱手道:“内子之事,有劳贤伉俪,多谢了!”
“贤弟客气了。”柳泰成终究是男人,最早反应过来,见妻子还站在原地未曾动,便小声道:
“有劳你去安排茶饭,招待贵宾吧!” 何氏听见丈夫这般说,便只好点点头,吩咐下人去操持。
一时诸人分主客在厅堂内坐下。
晚晴见柳泰成这几年白发新添,皱纹亦增,望向自己满面欣喜的模样,不由心内酸楚,她起身走到柳泰成面前,顾不得诸人在场,哽咽道:
“柳大哥,您的大恩大德我杜晚晴今生无以为报,今日便给您叩三个头吧!”说必,也不顾柳泰成阻拦,便跪倒在地,纳头拜倒在地。
孰料裴钰轩见晚晴向泰成跪拜,自己竟也走上前来跪地对柳泰成道:
“我们夫妇一体,内子欠你的,也是我欠的。柳兄,多谢你当日帮我们照顾岳父岳母,替他们养老送终。
日后,你有任何要求,我裴氏一族必定竭尽所能,尽力满足你。”
众人见他竟降尊纡贵,也跪倒在泰成面前,都惊呆了。还是晚晴泪眼朦胧推他道:“你做什么?快起来,不要让柳大哥为难。”
柳泰成正在扶晚晴起身,听见裴钰轩如此这般,不由唇边露出一缕笑容,直起身子,他平静向在自己面前跪着的裴钰轩问道:“贤弟此话当真?”
“正是,柳兄要官要钱,尽管开口,我裴钰轩绝不说一个不字,这原是我们夫妇欠你的。”
他将“夫妇”二字咬得极重,眼中却带着一丝轻蔑之意。
“好好,贤弟请起”,柳泰成向他颔首:我柳泰成既不要官,也不要钱,我只想和晴儿单独待二个时辰,可以吗?
“你……你……”裴钰轩怒极,腾地从地上站起,盯着柳泰成,似要生吞活剥了他,碍于晚晴,他终究还是未发作,只是将头扭到一边。
何氏也嗫嚅向泰成道:“夫君,杜家姐姐已嫁做人妇,你怎能?怎能单独和她在一起?”
柳泰成傲然站立,恍若未闻,只死死盯住脸色铁青的裴钰轩,等他一句话。
晚晴见此,对裴何二人道:“既然柳大哥有此心愿,还请两位成全。
你们放心,柳大哥是志诚君子,我相信柳大哥的人品。刚好我也有几句话要和柳大哥说,柳夫人,轩郎,拜托你们了。”
说完,她躬身对二人郑重施礼。
钰轩心内一万个不愿,上前携她手道:“晴儿,我,我陪你……”
何氏自然也不乐意,却不敢说。
她偷偷觑着眼睛看夫君,却见夫君一双眼睛全在晚晴身上,那眼中闪着的爱恋、欢喜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她的心中只觉苦涩至极,摸着已经隆起的肚子,她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晚晴见她这般委屈,又看了一眼满面怒容的钰轩,推开他的手,强自镇静道:
“轩郎,你放心,我和柳大哥只是有几句话要私下说,而今柳大哥已经娶妻生子,我绝不会破坏他的家庭,这点也请柳夫人放心。”
她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毫无半丝扭捏作态,只是一片坦然之情。
是以裴柳二人再不愿,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柳泰成带她去了后圆一间静室之中。
这间静室颇是雅致,四面都是綺窗,推开窗子,便是无边无际的玫瑰花海,此时正值玫瑰花开的季节,一阵阵花香扑面而来,伴随着清风徐徐,一时让晚晴恍若隔世之感。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晚晴红着眼睛,望着泰成消瘦憔悴的面容,心中犹如刀割一般,只觉又是愧又是痛。
“晴儿,这所玫瑰园,你可喜欢吗?”柳泰成在她身边安坐,感伤地说:“我当日曾许你,要给你种大片大片的玫瑰花海,你不是最爱玫瑰花吗?”
“柳大哥,我很喜欢,谢谢你。可是……”晚晴的泪水溢出来,勉强笑道:
“‘满目空山相望远,不如惜取眼前人。’大哥,何家嫂嫂贤德,又和你青梅竹马,此时还怀着你的宝宝,请你珍惜她吧。”
“对不起,晴儿,还是我负了你,我……我着了裴家的道,那时,岳父母病重,我日夜侍奉在旁,后来二老还是去世了。
我心内伤痛不止,便去酒馆买醉,等我醒来时,我醒来时,却见,见何氏在我身边睡着。
我大惊失色,问她怎么会在此,她说是有人在吴越找到她,说会将她送到我这里来,她一听我的名字,便跟着人来了,到了酒馆,果然见到了我。
她和我打招呼,谁料我那酒里下了药,一直抱着她叫你的名字,后来……终于酿成了大错……晴儿,对不住,对不住……”
他泪如泉涌,懊恼得捶打自己的胸膛。
晚晴靠近他,握住他的手,含泪道:“大哥,要说错,全是晴儿的错。若不是因为我,您怎会半生坎坷,抑郁至今?
我此生便是倾尽所有,也没办法报答您的恩德。只盼着有来世,我当牛做马,报答您的恩德。”
说着,那泪簌簌而下,打湿了衣襟。
“晴儿,不哭,不哭,是我的错,是我没本事没呢你,让你受了那么多的苦……”柳泰成手忙脚乱给她拭泪,自己的泪却也滚滚而落。
二人抱头恸哭不止,只觉心中无限悲痛,却又无从说起。
这惨烈凄楚的哭声传到内堂,裴钰轩和何氏都失了颜色,钰轩怒极,便要起身,还是何氏拦着他,轻声道:
“裴公子,就让相公和杜小姐说几句体己话吧,他们日后要再见面,可就难了。”
落花时节又逢君(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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