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涪顼虽阳光澄净,却绝不是她欣赏的类型,更何况,他的身上,还带着她最不喜欢的脂粉气息。
也许是心理作用,也许是今日的安阳涪顼,来之前刻意做过准备,那股惯常的脂粉气息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春日煦阳般的温暖,甚至有些炙烈,坠入爱河的男子,所独有的炙烈。
“我来,看看你。”他微微地笑,目光在她脸上打了个旋儿,然后长长吁出口气,“听说你出了事,我吓坏了,一得到你回府的消息,便匆匆赶了来,你,不会嫌我多事吧?”
夜璃歌摇头,张张嘴想说什么,千言万语凝于喉中,终难道出。
他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尴尬的。
一年前宣安大殿上,她言明无意于他,他却慨然坦言,非她不娶,再然后,夜天诤当殿允婚,再然后,她爱上别人,再然后,她被别人所伤,再度回到这里……
是命吗?
夜璃歌脑中突兀划过丝悲凉——难道一切都是命吗?命定她不能与那个人在一起?命定她该做璃国的太子妃,与璃国共存共亡?
既然如此,傅沧泓,为何要让我遇见你?为何要让我遇见你?
左手五指,不由绞紧锦缎被面,寸寸绞紧,美丽的凤眸中,有泪意悄悄洇湿眼帘。
安阳涪顼赶紧咳了一声,笑道:“前日夏郡进贡来件稀罕玩意儿,能肖百兽之态,且会变化戏法,不如,过两日我接你进宫去瞅瞅,如何?”
夜璃歌垂眸不语,半晌闷闷地点头:“好。”
“既如此,你且好好躺着吧。”安阳涪顼见好即收,站起身来,“我先……走了。”
“等等,”夜璃歌却突然出声将他叫住,缓缓坐直身体。
安阳涪顼回头看她。
“涪顼,你想过将来吗?”
“嗯?”
“你想过……”迟疑了很久,夜璃歌终是艰难地把下面那句话说了出来,“你想过,我们的将来吗?”
轰——
似乎有一团热血冲上头顶,瞬间焰火升腾,五彩缤纷。
安清奕几步冲回到榻边,一把握住夜璃歌的手,神情激动,语无伦次:“璃歌,你,你是答应我了?”
“答应?”夜璃歌笑容微凉,缓缓摇头,“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想法。更重要的是,我想知道,你以后,准备如何,治国,理家。”
安阳涪顼呼吸一滞。
他到底是轻估了夜璃歌,事实上,一直以来,夜璃歌都比他更成熟,比他更坚韧,比他更稳重,比他更富才干,否则,识人如巨的安阳烈钧,精明过人的董皇后,也不会挑中她,也不会一力促成这桩婚姻。
眼中的热情退了下去,安阳涪顼垂眸,神情有些怔忡,小声道:“没,没有……”
夜璃歌再无他言,转头阖上双眼。
盯着她的后脑勺看了半天,安阳涪顼走了。
珠帘泠泠,满室静寂。
一丝心痛,在夜璃歌胸臆间弥漫开来。
涪顼,非是我看不起你,而是你,的确不是那男人的对手啊,纵观诸国,虞国有杨之奇,金瑞有南宫阙,北宏有……他们,可都是虎狼之辈,眼见着璃国这么一块肥肉,焉有不动心之理?可叹你生来文弱,如何能在这强敌环伺之中谋得生存?你若不能求存,又如何能,保璃国平安?保我们……平安?
倘若我嫁了你,而你依然一如从前,只怕……璃国堪忧,夜家堪忧啊!
第四十五章:人事纷纭
书房之中。
“大人,从搏杀留下的痕迹看,对方应该是训练有素的死士,而且,既不是来自东边,也不是来自南边。”
“何以见得?”半靠在椅中,夜天诤面色沉凝。
“南边的人擅长群攻,却不擅长使用机括密械,可那架崖壁间的绞轮痕迹鲜明,很显然是近日才装上去的,而东边的人,最擅埋伏,暗箭伤人,据此看来,攻袭小姐的人,非南非东。”
夜天诤沉吟。
事实上,自城郊回来这一路上,他一直是沉默的。
或许,聪明的他早已看出端倪,只是不想言明而已。
“大人,”见他久久不说话,夜方有些沉不住气,“敢问大人,这事要如何处理?”
“你,听清楚了,”良久,夜天诤微一摆手,“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
“什么?”夜方忿然——小姐那一身伤,即使他这个“下人”看了,也是满心不忿,可是大人他,为何竟然全不计较?
他哪里知道夜天诤心中的痛?他心痛的,不仅仅是自家女儿的身体,更心痛她那颗高傲的心。
作为父亲,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懂夜璃歌,甚至包括他的妻子夏紫痕,他深知她轻易不会动情,可一旦动了情……夜天诤心中默然一声叹息。
“你下去吧。”再度摆手,夜天诤再次叮嘱道。“记住我方才的话,另外再吩咐下去,这次的事,你们背地里绝对不能议论,尤其是在小姐面前,听到了么?如果有谁敢胡说八道——”
“是!”不等夜天诤把话说完,夜方已经慨然答道——夜天诤虽说为人冲和,御下仍是当严则严,否则,这偌大的司空府,偌大的璃国,也不会在他手中如烹小鲜一般。
夜方走了,夜天诤将自己整个儿沉入灯影中,阖拢双目,脑海里鲜明地浮出三个字——傅沧泓。
其实,那股长久以来养得的直觉,在第一时间便告诉他,这件事,定然与那个男人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只是,这些人的行动,是他直接授意。还是?
如果是傅沧泓直接授意,那么他——倏地睁眸,夜天诤看向自己摊开的掌心——清润如玉。
摇曳的烛火勾勒出他儒雅的面容——在众人眼中,他夜天诤向来是个谦谦君子,却甚少有人知道,他也有极为萧杀的一面,他与世无争,只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人敢碰他的底线,那便是,他的女儿,他的妻子,还有这美丽富饶的璃国。
护国护家,乃是男人最基本的责任,他通常不怎么表现作为男人的“特征”,仅仅是因为,夜家很强大,夜璃歌很强大,夏紫痕也很强大,即使璃国不怎么强大,但,只要有他夜天诤在,纵百万大军来犯,也只能丢盔弃甲地回去。
但凡在璃国境内,是没有人敢欺辱夜璃歌,更没有人敢动他夜天诤的。
可是今天,他的宝贝女儿,教人如此凌虐,他如何能不恼?只是,事情还没有弄清楚,便不能随意下结论。
他先要的,是一个解释。
傅沧泓,倘若这一切的主谋真是你——
“咔——”地一声脆响,结实的红梨木桌案,竟然硬生生爆出一条裂口。
“大人!大人!”书房门外,忽然传来两声惊慌失措的喊声。
夜天诤随即起身,打开房门看出去,只见伺候夏紫痕的大丫环明玉正慌不择路地跑来。
“夫,夫人她——”明玉语无伦次,“夫人她提着宝剑,骑马直奔南瑞去了——”
“胡闹!”夜天诤顿时变色,倏地便闪了出去。
“大……”明玉呆站在原地,只感觉一阵疾风扫过,眼前已经没了夜天诤的影子。
打马出了司空府,夜天诤一阵急驰,终于在城门处,将夏紫痕劫住:“夫人,你这是要去哪里?”
夏紫痕满脸怒色,瞪视着挡在自己面前的夜天诤:“让开!”
“夫人!”夜天诤面色一沉,当即断喝道。
夏紫痕冷笑:“你是璃国司空,你有肚量,你能忍下一切顾全大局,可我不能!有谁敢伤我女儿,我便将之千剑碎剐!”
“夫人!”夜天诤情知此处非说话之地,更知道夏紫痕的脾气一旦上来,那是十万头牛也挡不住的,心里一转念,柔和了语气道,“你即使要做什么,也得等女儿好起来不是?倘若璃歌明日见不着你,向我问起,你让我如何作答?”
夏紫痕闻言怔愣——她这一生可算得上是天不怕地不怕,即使当年嫁给夜天诤,最初脾气还是火爆异常,所有的转变,都是从有了夜璃歌开始——不管一个女人如何要强,一旦做了母亲,孩子便是她最大的弱点,夜天诤是何等精明的男人,自然一戳便是痛处,教她无可争辩。
“回去吧。”打马走到她身边,夜天诤伸臂握住她的手,语带三分宠溺,“况且此事,还有待查实,不若等歌儿伤愈,听听她怎么说,再作计较。”
“歌儿……”一想到女儿那一身的伤,夏紫痕双眸顿红,死死地咬着嘴唇,眉宇间的神情,一派倔强。
夜天诤心中暗叹,知道她余怒未消,遂抓住她的马缰,堪堪笑道:“紫痕,我们也有数年未曾对招,不若就趁今日,厮杀一番如何?”
要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也是在角逐拼杀之中建立起来的,想当年夜天诤前往梦梁山剿“匪”,与夏紫痕于祟山峻岭之间,奔袭交战长达两年有余,方才使计将这女贼擒获。
婚后,夫妻俩但凡事有争议,也是“武力解决”,找块无人的空地斗智斗勇,谁胜便依着谁,略略算来,大抵是胜负各半,其实夫妻对决,谁胜谁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把心中那口气顺了,什么事也都好解决了。
“也好。”夏紫痕果然“中计”,自己扯过缰绳,一马当先朝城外冲去,夜天诤无奈地摇摇头,也拍马跟上。
夜璃歌下床时,已是三日之后,身上的伤口均已结痂,只是看上去有些狰狞罢了,无视残余的伤痛,她只身出了碧倚楼,倚在栏边望去,但见空庭寂寂,竹叶箫箫,心下的寂凉之感不由点点泛起。
蓦地抬起手来,她毫不迟疑地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
夜璃歌,夜璃歌,你怎地如此没用?
“小姐?!”侍立于楼下的夜逐夜萧听得动静,齐齐仰头往上看。
“大人呢?”夜璃歌娥眉轻挑。
“属下不知。”夜逐抱拳,很老实地回答——他从三日前起,一直守在这里,对于前院的事,着实半点不知情。
“嗯”了一声,夜璃歌下楼,自己往前院而去,夜逐夜萧对视一眼,远远地跟上,无论如何,保护小姐乃是他们此时此刻,比生命更重的责任。
书房没有,卧房也没有,夜璃歌纤眉隆起,刚欲出府去寻,便听得父亲的笑声从楼外传来:“哈哈,想不到夫人的武艺,数十年如一日,还是如斯精湛!”
“那是!”接着响起的,是夏紫痕略显狂纵的娇音,“若不是遇到你,不定我已经名震天下,成了一方豪雄……”
父亲,母亲,夜璃歌满心的痛楚,忽然间就平息了。
她的父亲,她的母亲,都是当世一等的人物,却仍旧如斯伉俪情深,夫妻和睦。
罢了。
想是上天也不乐见她一生太过完满,横降这一番灾祸,得到那男人的爱如何?得不到又如何?她能有这样一双父母,已是无上的幸福。
母亲做得一方豪雄,她难道便做不得么?
“歌儿?”片刻间,夜天诤和夏紫痕已进得门来,看见默立于房中的夜璃歌,顿时一怔,然后双双走上前来,夏紫痕柔和面色,拉起夜璃歌的手,上上下下检视一番,微微笑道,“不愧是我的好女儿。”
“娘。”夜璃歌抬头,笑靥如花,“您不是常说,女儿这些年东奔西跑,不安于室吗?此次女儿便在家陪你三月,如何?”
“当真?!”夏紫痕顿时双眼大亮——她千盼万盼,等的可就是这句话。
“嗯。”夜璃歌点头,轻轻偎入母亲怀中,下颔枕于她肩上,闭上双眼。
悄悄地,夜天诤退了出去,将那方温馨的世界,留给她们母女两人。
“大人,大人……”刚刚踱过回廊,管家夜飞便迎了上来,“皇后……凤驾莅临……”
“什么?”夜天诤面色微变,即使是他,也断料不到,董皇后会在此时,驾临司空府。
略一思索,他立即果决地道:“速开中门迎驾!吩咐众人,不得随意走动!”
“是!”夜义答应着,自去忙活,夜天诤则一正衣袍,自己率先往府门处迎去。
长长的街道上,銮仪一字排开,从街头至街尾,隆盛异常,引得无数城民走出家门,竞相观看。
第6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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