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每个人只给一两分钟,递上一道贺表,说上几句话,由礼交部的官员唱出他们所献贺礼的名录,总共需要的时间也不短。
朱厚熜也只用和气地一一说两句客套或勉励的话,然后便享受着“收礼收到手抽筋”的快乐。
以生日的名义,在大战花了许多钱之后收一收礼嘛,不寒碜。
收到手之后,再向皇明资产局多注一些资,多买些国债,这叫集中财力办大事。
仪式进入到尾声,刘龙忽然匆匆走到了张佐旁边耳语两句,而后张佐把他递过来的奏本呈到了御案。
朱厚熜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一边听着跪在下面的柔佛王子称颂,一边翻开来看了看。
这一看之下,他先凝了凝眉,然后点了点头。
于是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礼贺环节结束,终于可以开始赐宴之后,又听那边唱名道:“吐鲁番汗国苏丹满速儿遣子沙汗,恭贺大明皇帝陛下万寿!”
张孚敬、夏言、唐顺之等人都愣了一下,之前名单里可没吐鲁番汗国。
从弘治十七年满速儿即位后,吐鲁番先灭哈密,又屡次侵犯肃州,和大明的关系是很不和睦的。
虽然也说臣服于大明,但他们可没有接纳大明去设置宣交使馆。
嘉靖六年之后虽然没有再明目张胆地大举侵犯肃州,但哪怕去年底大明复套的消息传过去,这么长的时间里吐鲁番可没有传达过新的态度。
现在为什么突然把儿子派到了京城来?
而且看这模样,竟好像是临时安排、一路飞奔而来。
唐顺之和夏言面面相觑:如果说西域有变,也没有边关急报抵京。
其实只要他们到了青甘边关,自会先行急递奏报京城,然后再一路看护抵京。
现在他们哪冒出来的?
疑惑萦绕在他们心头,但皇帝既然已经点头了,他们就没在这个场合做什么。
大殿之外,还真的进来了两人,前面的人年轻,后面的则年纪大一些,但都看起来比较疲惫。
“伟大的大明皇帝陛下,吐鲁番之主苏丹满速儿恭贺您的生辰。您的英名在天山南北无人不知,我奉父汗之命,为您带来吐鲁番的珍宝和骏马……”
话是由后面那个老者转述的,所以他们还事先带来了说话流利的通译。
朱厚熜等礼部官员念完了他们进献的贺礼之后,这才开了口:“听说你们星夜奔驰,越过荒漠和草原,这才能在今天匆匆赶到京城。一路辛苦,满速儿有心了。他的礼物,朕收下了。”
皇帝话中传达出来的信息让夏言和唐顺之心头一动。
星野奔驰越过荒漠和草原,而大明事先并不知道,那就是为了避免麻烦赶时间,他们一路从吐鲁番绕过阴山和大沙窝北。
今天才赶到京城,只怕是从离京城最近的朵颜部附近过来的。
宣宁边区刚刚才设置,真正严密的防线仍旧是边墙。
只能说,边关的急报和他们几乎是一样的速度,皇帝那里应该已经收到具体信息了,这才使得那边的人擅自做主放行。
既是因为贺寿的特别,也必定是这沙汗带来了足够的诚意与重要的情报。
俺答!
对许多朝廷重臣来说,心头都冒出了这样的答案。
大典按部就班,接下来是赐宴。
能呆在奉天殿里的,是藩王、公侯伯、参策和藩国正使。
朱厚熜并没有着急的意思,因此那明显眼神中压抑着焦急的沙汗也只能先坐着。
今天衮必里克依旧盛装,安乐公的献舞并非唯一的节目,反倒好像是酒酣之后的性情——他主动提出来的,因此在沙汗、金祺这样的人看来,是败者对胜者的极度恐惧,只为求活。
作为他懂得形势的回报,大明天子赏赐了他宝票三张。一共一百七十两银子,不少了,但并不整齐。衮必里克弯腰捧着三张宝票谢恩,只觉得大明三位雄主的半身像很沉重。
但皇帝说的话很和善:“鄂尔多斯诸部既已臣服归附,朕盼安乐公传告族民,放下昔日恩怨,在大明安居乐业。朕已下诏,册封阿嘎拉为婕妤,以后便都是一家人。”
“臣谢皇帝陛下、伟大的博格达彻辰汗宽仁之恩,臣一定传告诸部,从臣到婕妤,诸部的每一个子民都将恭顺侍奉陛下。”
朱厚熜笑着点了点头:“舞得极好,赐酒,再饮一杯。”
衮必里克心里叹了口气。
还能怎么样呢?卖了个舞,得到一百七十两银子,接下来这段日子的生活能宽裕一些。
只有真正让大明皇帝放心了,他才能成为真正有俸禄的外藩王公。
但衮必里克不确定自己能活到那一天。
有来有回,之前只是收礼。现在赐宴环节,藩国藩族使节起身出列再次贺寿敬酒时,或多或少也得到了皇帝的赏赐。
有过经验的使节不无感慨:如今的大明天子太抠了。
在他们的记忆里,以前来朝贡,或者他们的先辈们过来时,总会得到更多的回赐。
但现在呢?
是数额不算多的大明新钱,是一些书画。
意思意思的感觉。
但他们也没法子,同时尽力保持着清醒,因为下午的事情更重要。
赐宴之后,就将是皇帝一一接见各藩国藩族使节,和他们聊一聊后续的“双边关系”——在大明礼交部官员提前给到他们的安排公文里是这么写的。
排在第一的是朝鲜,排在最后的是吐鲁番。
朱厚熜移驾国务殿,其他使节只见金祺与李山希先被带着往后走去,而他们仍旧停留于大殿之中等候。
除了在这陪同他们的国务大臣张璧和礼交部尚书刘龙,他们分明看见吐鲁番的使节被请出了大殿,往西南方而去。事先离开往那个方向去的,还有他们的总理国务大臣和军务会议总参谋、河套总督、青甘总督。
国务殿里,朱厚熜不玩虚的,第一句话就让金祺心惊胆颤。
“既知鸭绿江中威化、兰子、黔同诸岛俱为上国地方,何以仍就奏请劝离辽东百姓不上岛住种?”
“皇帝陛下明鉴,先是嘉靖四年鄙国领议政南衮进谗言奏请上国,又是去年领议政郑光弼所为。此二人皆为佞臣,如今郑光弼已被逐出朝廷,鸭绿江中诸岛既为上国地方,鄙王焉敢狂语与上国争境、请禁上国军民住种?”
李山希不由得低下了头。
都是士林派出于朝鲜的利益,这才担忧“门庭受害,永世无穷”。
这事原本不是不能奏请天朝开恩,几个岛而已嘛?
但昨日阅兵之后,金祺现在被大明天子这么一问,立刻就表明了态度,放弃了这种希望。
朱厚熜淡淡地点了点头:“李怿既明理,朕就放心了。”
金祺心里只记着一件大事,试探地问了问:“朝鲜立朝以来,一直恭顺大明。鄙王自得睿宗皇帝陛下恩准,这些年来常常惦念鄙国太祖宗系之误。如今天朝四境安定,众正盈朝,鄙王命外臣奏请陛下,大明可有重修会典之计划,正鄙国太祖之宗系?”
“重修会典?”朱厚熜笑了起来,“会典是要重修的,朕推行新法,官制大改,现状是大异于会典所载了。只不过,大明新法常改常新,虽有人进言奏请重修,朕却还没打算这么早定下来。”
金祺哪里敢劝皇帝立刻去进行这件事,他所求的只是新皇的态度。
“外臣斗胆,不知陛下可否恩准鄙国之请,降下明旨,以安鄙王之心?”
“宗系确是大事,李怿挂怀此事,也是一片孝心。”朱厚熜微笑着点了点头,随后话锋却是一转,“朕听朝鲜宣交使奏来,李怿后宫不宁,去岁又有大事,竟致于赐死庶长子。昔年,李怿便假燕山君之名,奏请辞位,如今又有宗室人伦大祸。李怿盼朕降明旨正宗系,可是另有隐情?”
李山希心头一震,金祺冷汗都冒了出来:“回……陛下,既知上国会典所载朝鲜宗系有误,鄙王自不能留诬于天朝典籍。废福城君窥伺大位,先有灼鼠之罪,复以文字诅咒鄙王、王世子,实在罪无可恕。鄙王痛愤之余,不得已才明正典刑,以安内外……”
朱厚熜翘了翘嘴角,不予置评。
沉默之中,气氛很诡异,金祺的心跳动不已。
随后,才听大明天子开了口:“你是李怿的次子?”
“……臣正是庶次子李山希,贱名有辱圣听。”
“李成桂也是你的祖宗,你也是来奏请朕重修会典,正朝鲜宗系谬误的?”
李山希不得不跪拜下来:“恳请皇帝陛下恩准。”
“孝心可嘉。朕观你举止有度,谈吐不凡。朝鲜风物,朕也颇为好奇,你可与朕讲说一二?”
金祺呆呆地看着大明皇帝似乎对李山希有了兴趣,而发问之后更是显得对他越来越欣赏。
到最后,朱厚熜竟叹了一口气:“虽不知李怿的王世子如何,但只看他教养出你这样的儿子,想来那福城君确实是自取其祸。也罢,看在你亲自远赴大明来请办此事,朕便看在你孝心的份上降一道明旨。《大明会典》若定了重修之日,这回定会勘正你朝鲜宗系之误。”
李山希心头恐惧非常,此时却不得不跪下谢恩。
金祺就在这里啊!
搞了一通,完成这项使命竟然是因为他的表现得到了大明皇帝的欣赏吗?
他是庶次子,他不需要这份来自大明天子的欣赏。他回去之后,金安老能给他好果子吃?
然而朱厚熜还在继续加深他的恐惧:“你虽与朝鲜王位无缘,但朕观你颇有才干。这大明与朝鲜通商事,与过去朝贡颇为不同,你若不急着回去,便留在京城花上几个月,研习一下大明边市条例,再回朝鲜把通商事教他们办得好些吧。两利之事,不能老是像过去一般,不明白大明真正需要哪些货物。”
“……外臣领命……”
李山希心里急得不得了,这还敢回去吗?
您对我是不是太高看了一些?这么欣赏我,士林派残党会继续凑过来的,您这是要害死我!
不过不论如何,他至少可以不用先与金祺一起回去。
李山希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想方设法利用这几个月就此留在大明。
而这时朱厚熜又问金祺了:“昔年日本争贡,害大明百姓,朕令断绝其朝贡。这几年,边市那边倒是有不少你们朝鲜贩过来的日本货物,莫非现在他们是通过你们来倒一道手了?”
第411章 她的君主
“回……回陛下,二十三年前三浦倭乱,后来日本足利将军遣使请鄙王复交。王上虽准了,但新订的《壬申约条》里,对马岛岁遣船已经减半,只有二十五艘,港口也关了富山浦、盐浦,只留了荠浦……”
金祺谨慎地说着情况,随后抬头偷看了一下朱厚熜的脸色,小心问道:“鄙国并不敢有违上国敕命,但盼陛下怜鄙国穷弱……”
朱厚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近来日本屡屡遣使请扩大贸易?”
“鄙王不敢擅自答应……”
“只是闲聊罢了。大明断绝日本贡贸,是为惩戒。朝鲜怎么做,朕也不会过问。”
其后便只聊辽东边市的事。
宣宁边区设立之后,朵颜三部驻牧范围也开始往正式的大明实土过渡。原先设于广宁的辽东边市虽然仍然会存在,但现在可以再增两处了。
一处位于开原,专门针对女真等部;一处位于鸭绿江畔的九连城,针对的自然是朝鲜。
突然听到这个大喜讯,金祺激动异常。
靖明 第48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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