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泥堡是茶马古道翻越大相岭去吐蕃的‘总路口’,也是往西昌,大理必经之地,素有‘小成都’之称。典型的川西山地建筑,一条窄小的满是蹄印的青石板路,两边木屋林立。地方虽小,却是商贾云集,很是热闹。
他们要在这里休整一晚。商队太多,客栈都挤满了,沈谦只弄到两个大间。一间给阿依族人,一间给自己人,五个背夫睡大通铺。刘畅派来一个叫令狐文的小校带着十个军士住进了兵站。
阿奴看见沈嘉木又在给刘仲授课。沈嘉木虽然是世家弟子,倒不是那种五谷不分的书生。听说他在旗山书院读书时,都是半工半读,谓之‘实践’。对于这次远走他乡,别人看做是逃难,独他兴致勃勃,教训刘仲‘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不顾身体虚弱,重新开始授课,刘仲叫苦不迭。
只听见他说:“此处应该就是‘孝子回车,忠臣诧驶’这个典故发生的地方,”他转头看见阿奴,忙招手唤阿奴进来,“你也听听吧。”
阿奴恭敬地对他行了个礼,跟刘仲坐在一起。
沈嘉木很高兴。昨天他发现阿奴居然在用‘俗体字’(简体字)写日记,惊诧赞叹了一番。想她一个异族小女孩,还努力自学汉文(完全是他自个想像),再看看刘仲,越发觉得朽木不可雕。他感激阿奴救命之恩,见她心慕汉学,有心教导,又恐言语艰涩,阿奴听不懂,特地将内容讲的浅显直白。
只是他的这番苦心明显付之东流。两个小的早就神飞物外。
阿奴前几次见沈嘉木,他都在昏迷中,将养了这些日子,气色好了很多。沈嘉木一袭青衫,身量不高,但是面目俊秀,人品儒雅。比那沈谦有男色,阿奴心里暗忖,阿吉拉就喜欢这样的,寨子需不需要一个汉文先生呢?阿依族有自己的文字。。。。。。
刘仲见阿奴低着头,手指一指在桌上画圈,后来食指一顿,像是计议停当的样子,正想问,旁边帘子里传来沈青娘的哭声。因为有一个女眷,在屋角用布帘隔出一间给沈青娘。刚才他们看见沈谦进去了,不知道说了什么。
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是沈谦:“十一娘,三哥一直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形势复杂,怕你忍不住。。。。。。家里也不知道怎样了,梁王看样子已经得势。。。。。。”
“三哥,是谁干的?”沈青娘哑着声音问。
“不知道。是住在山下的弟子第二天早上发现的,血从大门里淌出来,妹夫就躺在大门口,当胸一刀,估计是去开门时候被害的。”阿奴恍悟,难怪沈青娘没有戴孝,原来她还不知道丈夫被害。
“义父呢?”沈青娘声音发颤。
“二叔在自己的卧房里,别的几个先生也是,弟子们大都在宿舍,一共三十五人。大概杀手们动作很快,他们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
沈谦顿了顿:“二叔被刑求过,卧房被翻的乱七八糟。”沈青娘大哭。沈谦停了一会:“那个第一个看见的弟子已经吓成了傻子。里面还有二十名沈家子弟,没有一个活口。”他叹口气:“老爷子说不能肯定是梁王干的。”
“除了他还有谁,他都要杀阿仲了,不是皇上也被。。。。。。”沈青娘愤怒。
刘仲微微颤抖。阿奴微悯,要重新听一遍亲人被害的情景真是一种折磨,刘仲比第一次看见憔悴了许多,眼窝发青,显然这些天都没有睡好过,她低低安慰道:“别去想,就像看恐怖电影一样当自己是个看客就好。”
“什么是恐怖电影?”
“就像一场很可怕的杂剧,想想里面血肉横飞都不是真的,自己只是在看戏就好了。”阿奴解释。
布帘里面沈谦又说:“刘畅的话不能全信,在雅州我像个聋子,什么消息也没有接到,老九一直没有回音,只怕就是刘畅搞的鬼。你别忘了,他和陈福光在一起过,那陈福光曾是长信宫侍卫长,手段毒辣,真要问什么,刘畅怎能完好的站在我们面前。我的身份很少人知道,那时是不放心,临时起意要送你们去江口,后来才转道碧云寺。陈福光一逃,他就找我们,攀谈时的口气显然认定我是主事,又做出一副刚刚认识我的模样。这次勤王,他部署分明,有条不紊,分明早有谋算。此人心深似海,沈家不可与之为伍。我们只有西行,脱离他的势力范围,到打箭炉再打探消息,想法子转道回中原。”
他轻声道:“六郎书生意气,有事我只有找你商量,二叔曾对弟子们说过‘为人处世可学十一娘’,书院里事务繁杂,二叔和齐衡他们能用心治学,都靠你在后面打理,可见你是个胸中有丘壑的。。。。。。”后面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沈嘉木听见兄长当着这么多人说自己无用,脸涨的通红,只是他家规矩,兄长说话,做弟弟的只有遵从的份。他不敢反驳,一肚子气没地方发,只有抓起戒尺往桌上狠狠的拍了一下。‘啪’的一声巨响吓得正在专心听八卦的一干人等都弹起来。阿奴见自己和刘仲还有四个沈家护卫都站得笔直,暗自好笑‘这沈嘉木颇有以前班主任的风采。’
沈谦听见响动,探出头来。沈嘉木更窘迫,罚刘仲抄《论语》十遍,甩手走了。
刘仲嘟囔:“那天明明什么都丢了,怎么戒尺还带着?就会欺负我。这么晚了,哪有力气抄书。”
饶是沈谦心中焦虑,听了刘仲这话也不觉莞尔:“戒尺是六郎刚刚买的。字不用写了,我跟他说。”
沈谦是老大,一句话说的刘仲如释重负,他伸了个懒腰:“阿奴,那大相岭很难爬么?”这些天走的路已堪比剑阁,还有更难的?
“对你来说很难。”阿奴瞄一眼刘仲的胖腿。
“我有减肥,你看,”刘仲不服气的把手臂伸过来。阿奴趁机作势拧了一把,刘仲‘嗷嗷’假装痛的大叫。
阿奴说道:“那大相岭,飞越岭重峦叠嶂,高耸入云,山岭陡峭,鸟道羊肠,盛夏山顶犹有积雪。听老背夫说‘草鞋坪上常死人,九折坂上风如刀’。草鞋坪是大相岭茶马道的最高点,”见大家听得入神,阿奴继续道:“站在草鞋坪上,荥经方向云雾缭绕,细雨蒙蒙,汉源方向明朗干燥,泾渭分明。背夫到了这里,草鞋湿透,都要换过草鞋。。。。。。”
沈嘉木回转,刚好听见阿奴在说:“大渡河汹涌澎湃,岸边悬崖峭壁。。。。。‘大渡桥横铁索寒’,那泸定桥由几根粗大的铁链凌空架设,上面只铺了薄木板。。。。。。”不由驻足。这座桥他知道,汉蕃沿大渡河为界,开国太祖下令疏通西南茶马道时,吐蕃各部上表要求修建的。
沈青娘也收了眼泪,专心听讲。沈谦微笑,这两孩子倒是善解人意。
第二天,沈青娘出现时面目浮肿,两眼通红,显然哭了一晚上,但还是镇定自若,阿奴不禁有些佩服。
时近六月,这里却凉似深秋。阿依族人披上了绚丽的围毯,沈谦他们也穿上了夹衣。一行三十三人加上五个背夫,跟在一支吐蕃大商队后面出发了。
好容易爬过小关山,到达小关铺腰站,这里地势平缓,有一条小街,旁边有几家幺店子。大相岭茶马道设有几个腰站,专供行人歇息饮食,平日里还备有骡马和杠夫背夫。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有几个兵丁杵在那里。
见路边的几个店里有人闪头闪脑,阿奴觉得不对,转头见沈家几个护卫神情紧绷,手按刀柄。心里后悔:显然是有埋伏,都怪自己一时心软,不好意思开口先走,倒把族人绕进去。那些人来的真快。
阿奴跟上沈谦唤了一声:“大叔。”
沈谦抖了一下,显然被这声‘大叔’雷到。
阿奴不觉,低声道:“大叔,这里动手我们没有优势,紧紧跟上那支吐蕃大商队。”
沈谦大喜。
果然,一直到过了大关山,都没有人出现。
阿奴松了口气。
古戈前去跟那支吐蕃商队领头人交涉,看看能不能跟着他们到芒康。一直到走到金鸭滩前,准备宿营,古戈才回来。
古戈跟阿奴说:“答应了。这支商队是噶玛丹萨寺的。领头的叫向巴,是个喇嘛。”
原来是个喇嘛马帮。一旁的刘仲好奇:“喇嘛也有马帮吗?”
阿奴撇嘴道:“吐蕃人里最早喝茶的就是喇嘛,他们很需要茶叶的。”
此时阴云密布,浓雾四合,寒气逼人。众人纷纷扎起帐篷,燃起篝火。
古戈带着阿奴阿错和沈谦他们前去拜见向巴。他深知阿奴讨厌喇嘛,但是小丫头惯会做门面功夫,等会儿最有礼节的也是她。古戈倒是担心刘仲,絮絮叨叨的将礼节和禁忌讲了两遍。
向巴是个满脸皱纹的喇嘛,看不出年纪。
阿奴等人双手合十,低头尊称道:“古修拉(寺院修行僧)。”
向巴一脸平和。一口地道的大汉官话:“相逢即是有缘。”伸手请他们喝茶。
沈谦喝了一口愣住了,居然是北苑茶(建溪官茶),他还以为会是酥油茶。因为吃惊,古戈讲的礼节他都给忘了。
向巴微笑:“怕你们喝不惯酥油茶。”
他转向阿奴诚恳的说:“我替洛桑向你们道歉。”
阿奴惊得跳起来:“你是洛桑的师傅。”
向巴很惭愧:“你们救了他,他却恩将仇报,还好没有出大事。铁棒喇嘛对他执行了处罚,他被打了三百鞭,服苦役五年。”
阿奴奇道:“你怎么知道是我们?”
“丹派说那个叫阿奴的小姑娘,微笑的时候,像是黑暗里迎来的第一束阳光让人温暖,皱眉的时候,像是被乌云遮住的太阳一样让人忧伤。”
阿奴脸红的像火烧。真正是因为发型装束才认出他们的吧。她结结巴巴的问道:“洛桑没有事了吧?”
“真是好孩子,不用替他担心,他活下来了。”向巴意外,又夸奖了阿奴一句。
阿奴更窘迫,那个洛桑死了才好,我干嘛关心他,只是没话找话而已。上次他们路过邦达草坝子,顺手救了出来历练时,不慎掉入泥潭的白教学僧洛桑和丹派。途中遇见土匪,纳达岩使了幻术退匪,被洛桑看见,洛桑起了敌意,视他们为邪教,跟丹派吵了起来,两人最后一起离开。后来在打箭炉,阿奴被掳走,就是洛桑在后面捣鬼。阿奴本不喜欢喇嘛,那次被掳走,抓着她的那个贼人把她全身摸了个遍,阿奴惊恐万分,回来后吐了几天,洗脱一层皮,至此她对喇嘛更是深恶痛绝,恨不得把洛桑剥皮抽骨。
向巴话头转向别处,慢慢的绕到纳达岩身上,阿奴浑身寒毛倒竖。
古戈也很不愉快,这个向巴要做什么?阿依族人七情上脸,不善作伪,所以只要话题一涉及纳达岩,就是一阵沉默,阿奴不开心,也不愿意打圆场。向巴察觉,微微一笑开始谈起天气。
外面开始下起细雨,古戈趁机告辞。向巴手一挥,一个喇嘛拿来一个盘子,上面装着一些珠宝首饰。他说道:“这里一些是丹派的酬谢,一些是我替洛桑给你们的赔罪。”
阿奴很垂涎,可是不能接。她微微沉吟,说道:“我们救他们是顺手,不过是在外行走的人做了该做的事。这些东西太贵重,我们不敢收。倒是有一件事想求古修拉帮忙。”
向巴有些诧异,丹派说阿奴看见银子的时候,两眼熠熠发光,像小狗看见肉骨头般垂涎三尺,没想到她居然忍住不要这些珠宝。倒真是个不错的孩子。想起丹派说起阿奴的时候,满眼的温柔,他心里柔软:“说吧,孩子,只要我可以做到。”
阿奴走出向巴的帐篷,外面还在安置,人马喧腾。吐蕃人的马帮是马帮里最好的,喇嘛的马帮是吐蕃马帮里最好的。一路上她还奇怪为什么这个马帮保留了这么多膘肥体壮的好马,原来是活佛的马帮。这是个庞大的商队,不止有马,还有牦牛。刘仲第一次看见牦牛,好奇地看个不停。
纳达岩正在整理帐篷,阿奴看着他认真的忙活,不觉痴了。纳达岩见阿奴瞅着自己发呆,摸了摸她的手,一手冰凉,忙把阿奴拽进怀里,用毯子包住,喂她喝了点热水。阿奴看着这个从出生起就没有离开过自己的男人,心中忐忑:“阿岩,你不会离开我对不对?”
“你从会说话起就逼我发过誓了,阿奴玛。”
“那再说一遍。”
纳达岩无奈,每隔几天,阿奴就会逼他重说一遍。一个‘喀木’(巫师)是不会轻许诺言,只要许了诺言,就会誓死做到。她为什么从不相信。
只是他知道自己拗不过这个从小带大的小姑娘,年少时他也会不耐烦,有一次他发了脾气,摔门进山狩猎,心里却忐忑不安,赶回来时发现阿奴割了手腕,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他惊恐欲绝,那是族里最重的惩罚,血流干后灵魂湮灭,无法转世。那以后,他再不敢,也不愿违逆阿奴。阿奴是自己第一次亲手接生的婴儿。七个月早产儿,生下来时连耳朵都没有,比小猫大不了多少,奇怪的是不像别的小婴儿皱巴巴的,也不哭,眼睛还没有张开,翘着小嘴,一根小手指就勾着自己不放,美蒂(阿奴母亲)以为阿奴使她失去了生育能力而厌恶她,连奶也不喂,他不忍心拿开那勾着自己的小手指,抱着阿奴走遍了四个寨子,找人喂奶,可是大家畏惧美蒂,她是月神祭司,只有古戈的妻子拉妲愿意喂阿奴,她刚刚生了阿吉拉,后来他找来羊奶,阿奴才能吃饱。直到大长老出关,替阿奴卜了一卦,认为美蒂不能生育不是阿奴的错,她的待遇才好起来。美蒂后来又怀孕了,想把阿奴接回去,阿奴紧抓自己怎么也不肯走,她已经五岁了,才刚刚学会说话,当晚就逼着自己发誓永远不能离开她,并且把将香花放在自己门口的姑娘都吓跑了。
他心里叹气,脸上可没敢露出来,亲亲阿奴,说道: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不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无论未来是好的还是坏的,是艰难的还是安乐的,我都会陪你一起度过。
你去哪里,我就到哪里,你停留我就停留,
你在哪里死去,我也将在那里一起燃烧。”
他扫了一眼窃笑的族人,因为下面的内容让他很尴尬,这部分是阿奴被那些追求他的姑娘弄烦了,加上去的誓言。
他看着阿奴微翘的嘴唇,像新鲜花瓣一般柔润,心里一热:“我永远是你的,我的头发,我的眼睛,我的手,我的嘴唇,。。。。。。(以下省略n句)我的一切,包括灵魂都属于你。”
阿奴很满意,搂着他的脖子往他耳朵里吹气,吃吃的笑:“记住了,都是我的,要是背叛我,我把你的灵魂捏碎。”一句情话说得杀机横生,旁边的青年德钦翻个白眼。阿奴才十岁,可怜的阿岩还要等五年,三十岁了可能还是老处男。阿奴醋劲极大,连只母猫都不准靠近阿岩,说不定他们家连蚊子都是公的。还好阿岩被阿奴拴住,不然寨子里一半的男人讨不到老婆。自己老婆银子以前就想去爬阿岩的窗户,被阿奴打出来,自己才能捡了现成,银子原来可是寨子里除了美蒂以外最漂亮的姑娘。
纳达岩微笑着把阿奴抱好,他的阿奴是个善良的好姑娘,虽然对着自己的时候有些乖张,可是只是要自己发誓,却没有加入半点报应,银子要德钦发的誓那才叫毒,只要他看别的女人一眼,就瞎眼断腿。(作者云:各花入各眼,王八看绿豆,没法子的事。阿依族男人向来畏妻如虎。)
注解:
1.背夫,背子,拐子窝,幺店子,茶店子:川藏道崎岖难行。沿途重山峻岭,风霜雨雪,悬崖急流,食宿艰难。由雅安(雅州)至康定(打箭炉)运输茶叶,少部分靠骡马驮运,大部分靠人力搬运,称为“背子,背二哥”。行程按轻重而定,轻者日行40里,重者日行20~30里。背夫背运茶包,每包17斤重,一般背9包。还要自带干粮和食盐,其负载量,可想而知。有强壮者,背300斤!还有最小的“背童”年仅10岁,可背30多斤两条茶;“背妇”们则背10多条。途中暂息,背子不卸肩,用丁字形杵拐支撑背子歇气。杵头为铁制,每杵必放在硬石块上,天长日久,石上留下窝痕,至今犹清晰可见,称为‘拐子窝’。。”
‘背子’是最苦最险的谋生方式。这样的苦力活儿,要有人组织,有人担保,防止背夫们中途撂包子。背夫们一般是农闲时间,八个一群或十个一伙。一块圆形的篾条挂在胸前,用来刮汗。随身自备玉米面、馍馍和一小袋盐。另外,女背子的茶包上还要挂上几匹笋壳,以便歇下背子,站着小便时作‘水槽’之用。有的女背子还要把吃奶的孩子挂在胸前。”
‘幺店子’又叫‘背子店,茶店子’,是给背夫们歇息的,脚店是给马帮歇息的。
2.泸定桥:公元1705年,清代康熙44年时修建。这里提前了。原来的茶马道是过了飞越岭——华林坪——沈村——过大渡河——德威--摩岗岭--磨西--雅加埂——木雅草原(今塔公草原);本文中飞越岭——化林坪——龙八步——沈村——冷碛——泸定——冷竹关——瓦斯沟——康定。两条路都可以走。(未完待续)
第九节 古道柔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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