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彦直因问戚继光选兵之法,戚继光说道:“第一,不用油滑之人。”李彦直问:“怎么样才知道待选之兵油滑不油滑?”
戚继光说:“但凡面皮光净洁白、行动灵便者便是。”
李彦直一笑,说:“那北京城里土生土长的,可十九不能用了,得有方进城的农民才行。”
戚继光继续道:“第二等不可用,乃惯战而无功者,即所谓兵油子也。此等人惯战故知利害,知利害而奸猾生,久战而无功,必因胆怯,此等人上得战场,知道趋避保身,却不能杀敌,故而也不能用。”
李彦直点了点头,道:“然则当用何等人?”如今时间虽紧,但选兵乃是大事,此刻便耽误得半柱香时间,也远胜过上战场之后一溃千里!
一个武举子不耐烦,又嫉上官垂青戚继光,站出来喝道:“何必这么多废话!但选丰伟力大,或伶俐乖巧,或武艺精熟之辈便可!”
不料戚继光却毫不留情,道:“万万不可!丰伟而胆气不充,上得战场之后,脂重而不能疾走,反为赘肉所累;力大而胆气不充,则临阵脚软眼花,闻号令不能应,推之不能动,有如死尸,虽平时有千斤之力不能用;伶俐乖巧而胆气不充,则爱捡便宜,尚未开战,先预备逃跑后路了;武艺精熟而胆气不充,则临战怕死,手足仓皇,致有弓箭倒拿、刀枪滑手之失态,尚未接战,转身先走——故选兵唯以胆气为先,先有胆气,而后其体丰、力大、伶俐、艺精为锦上添花。若无胆气,则此四者皆不可用。”
李彦直连连颔首,觉得此言深得吾心,却道:“所谓人心隔肚皮,胆气亦然。体丰可见,力大可验,有无胆气却如何知道?”其实他在东南经历了那么多战阵,又师从俞大猷,胸中自有一套韬略,这时却是要借与戚继光的对答使众武举子也知道如何选人。
戚继光道:“胆气虽隐,然人之精神虽蕴于内,亦显乎外,选人当以精神为主,但兼用相法,勿使伶俐油滑、见多识广之辈,而宁用乡野愚钝。夫乡野愚钝之人,畏官府、畏法度,不测我为将者颠倒之术,易于感化信服,气概易于振作,易于收之以恩,易于立之以威,恩威相佐,可驱驰之而所向无前!故选兵当选则乡野老实之人,其人不拘高矮胖瘦,但高大则要黑壮,矮小要精悍,这等人耐得辛苦,手、脸要皮肉坚实,有土作之色。”
这几句话说得好听,李彦直却知其中有残酷之情,只是兵道如此,却也无可奈何,回顾诸武举子:“你们听懂了没有?”
那五十多个武举子当危急之际能走出一步,已算是不错的了,但这时大部分或老实摇头,或对戚继光嗤之以鼻认为他在故弄玄虚,也有的假装听懂了,只有六七个是真懂,其中一人道:“无他,用愚直易信之贫者而已。”
李彦直大喜,便让戚继光带这几个人去选兵,第一步命数千人列队,是把明显不合格的人淘汰掉,戚继光等几个人一眼扫过,便淘汰了大半,然后由戚继光带着那几个武举子下去走视,戚继光看了一炷香时间便连连摇头,李彦直让他们稍微降低标准,又费了半个多时辰,才选出了五百多人,虽然李、戚二人仍不甚满意,却也庶几可乎了。
一个武举子叹道:“偌大个北京城,百万之众,就只有这么几百个人?”
戚继光嘿了一声,李彦直笑道:“若不是十万火急,这五百个人我至少还要再淘汰八九成!然而现在也没办法了,将就吧。”因这北京城实在不是一个有好兵源的地方。
李彦直这话戚继光一听大生知己之感,心想难得这位文官知兵。
当即以五人为伍,十人为一小队,由一个武举子率领,共五十三队,其中两个小队的队长却周文豹和付远,原来李彦直之前已命自家护卫到这瓮城报名待命了,所有护卫却全都选上了,共二十二人,编为两队。
戚继光见这两队人显然都久经训练,与别个不同,一问之下方知来历。其实此刻北京城内的官宦大族大多各有精强护卫,只是都顾着自己不肯派出来保家卫城罢了,所以戚继光知道这两队人是李家的护院也不甚奇怪。
将帅无法直接指挥五十三个队长,因此又五中选一,选出十个旗总来。其它三千多人也不遣散,且留着做外围。
李彦直指着这数千人对戚继光叹息道:“今日方知韩信之为千古名将!”
戚继光闻言慨叹不已,道:“淮阴侯当日处境之难,不下我等,然而其能变市井之徒为精兵,思之令人叹为观止!实非我辈所能及!”
两人言语投机,虽只三言两语,但已极有默契。
李彦直便命戚继光布勒这支新军,自己却带着付远、周文豹两队人马赶去武库司取兵器。不想到了武库司,却便听见商大节在那里咆哮怒吼,原来他花了偌大的力气,好容易也将军队勉强整成模样,但派人到武库司却取不到兵器,他亲自赶来一看,却见满库的破铜烂铁,怕都是正德年间的作品,哪有一刀一枪可用?
这情景李彦直似曾相识,马上就想起自己在尤溪县时开尤溪县武库的事情来,只不过那兵器库放大了十倍罢了!
武库司乃是六部诸司中第一等肥差,掌管天下兵械武器的制造、存储、发放等等,它肥就肥在这里,但猫腻也就出在这里!
制造环节的偷工减料、存储环节的监守自盗,都是武库司官吏的生财之道,所以兵器制造的监制、采购以及库存情况,都不许外人与闻,这两年李彦直供职兵部,和武库司的官员算是同僚,即便如此也是隔司如隔山,武库司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许他踏入武库一步,参观都不让,更别说清点了,至于李彦直打了报告上去请丁汝夔清查,却每次都不了了之,徒惹来武库司同僚的嫉恨而已,怪李彦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因职方司是六部诸司中最穷、最苦、最累、最黑的所在,因此又有武库司的官吏认为李彦直不是真心为国,而是自己没油水捞心理不平衡才想搞事。但他们心里有鬼,又奈何不了李彦直,实在不想他再闹下去,怕真闹得内阁听了他的话彻查下来,那他们就倒霉了!便卖给了李彦直个好处,好捂他的口。
如今大兵压境,领兵都御使商大节要求领取兵器,武库司的官吏推无可推,才硬着头皮将库门打开,商大节还没进去,在门口先叫一股霉味呛得差点摔倒,捏着鼻子进去一瞧却气炸了肺,当场就闹了起来,主管的郎中抵挡不住,赶紧去请了顶头上司、兵部尚书丁汝夔来。
丁汝夔亦无法,只好和商大节一起去请旨,但内阁再神通广大,也不会变戏法啊!只是拨了五千两银子下来,让他自己想办法筹措武器。
商大节望着那五千两银子,像傻瓜一样呆了好久,回头问李彦直道:“怎么办?”
李彦直亦整个人愣在那里,其实他也知道京师空虚,却没料到空虚到这个地步!忽然之间大觉荒唐,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笑得眼泪直流,商大节一开始怒吼道:“你笑什么!”但忽然就明白了,也苦笑道:“不错,不错,是该笑,是可笑!赫赫大明,号称盛世!京师重地,竟要兵没兵,要钱没钱!甚至连兵器都没有!这仗还怎么打?”
这时严嵩徐阶听各方面报上来的消息后也知道这仗是没法打了,北京城如今就只剩下这么个躯壳,空有一个架子而已!
幸好俺答那边并不知情,北京这个空架子至少也还有两次让蒙古人无法忽视的战绩:第一次是攻,明初成祖朱棣立足于此扫平四方,直抵大漠龙庭;第二次是守,土木堡之变后,名臣于谦守城,迫使瓦剌大军无功而返。
因有这些历史光环在,所以蒙古人在大胆之余藏着小心甚至是担忧,若叫他们知道北京城此刻的虚实,只怕俺答早不顾一切派遣精锐冲杀过来了。此刻只需有三千人——甚至一千人、五百人——冲到北京城下,所造成的后果也将难以估量!
李彦直眼见形势如此,便知朝廷已不可依赖,戚继光等武举子听到消息更是愤然不已,李彦直道:“现在骂已经没用了,做事吧。你继续部勒行伍,军资、武器我去想办法。”
这两年李彦直花钱花得厉害,京师的家里已经没多少银子了,他便带了人直趋陆府,问岳父借钱,陆炳皱着眉头问他要多少,李彦直道:“不用太多,岳父就先借我二十万两吧,现银。”
正在喝茶的陆炳一听把茶全喷了出来:“二十万两!你不如去抢!”
李彦直把脸色一沉,道:“岳父大人,我知道你有的!”
陆炳怒道:“自招了你这个女婿,好处没见到,多的就是麻烦!现在还来借钱,还一借就是二十万两!你当我这里是户部么!”
李彦直淡淡笑了笑,说:“现在户部也拿不出二十万两的,不过我知道岳父大人这里有。二十万两,我也不要多!今天拿不到钱我不会走的!”
陆炳听李彦直言语间有威胁之意,从来都只有他威胁别人,哪时有小辈敢冒犯他?登时大怒,猛地去拔了墙上之剑来,喝道:“我没钱!你给我滚出去!”
李彦直亦按剑道:“拿到了钱我就走。”
看看闹得不可开交,陆炳的两个儿子都躲在外头不敢进来,陆尔容却冲了进来——原来李彦直把家中护卫都调了去参军,怕家里有意外就让妻子到娘家来暂住,这时陆尔容抱着孩子拦在父亲和丈夫之间,李彦直怕伤了妻儿就退开两步,陆炳叫道:“你让开!这家伙今天上门不是来做女婿,是来做强盗的!”
陆尔容道:“爹爹!若是让胡马进了城,别说二十万两,我们连身家性命都不保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搂着这点钱干什么!”
陆炳冷笑道:“北京城里比我有钱的多了去,怎么不见他们拿出来贴补国家?却要我拿出来?胡马进城?进不来的!让他们在城外抢上两天,抢够了也就回去了,犯不到我们府上!”
李彦直大怒,陆尔容拦住了丈夫,对父亲道:“爹爹,你女婿只是跟你借!李家也是家大业大,等事情过了,只要大明不亡,你还怕李家还不起不成?”
陆炳想想倒也有理,他只是爱财,不愿把银子白白去填朝廷这个无底洞,却不是捧着银子就得得索索之辈,便道:“若真是借那就好商量了,不过贤婿啊,我还是提醒你一句,你那点家底还是守紧点好,别为了办朝廷的事奋不顾身!你自己败家不要紧,我可不想将来我女儿跟着你挨穷!”
李彦直不接他的话,只道:“我怎么花钱不劳岳父费心,总之冲李彦直这三个字,有借就有还!如果岳父需要借条的话,张福,笔墨伺候!”
陆炳嘿的一笑,说:“借条就不用了,你小子别的不怎么样,信用倒还不错。”当即便命张管家带人去开库取银,不多不少,果然借了李彦直二十万两白银!
李彦直让人带了白银,要出门时,陡见陆府的护卫中颇有强悍之辈,便停下多看了两眼,陆炳察觉,怒道:“快滚快滚!钱我借了,人绝对不借!”李彦直长叹一声,心道:“京城其实也有人有钱,只是都不在朝廷手中罢了。然则这些兵、钱分散于各家各户,又有何用?真到了城破国亡,大兵临门,还能靠这几个、几十个护卫自保不成?到时候还不是任人宰割!”
然也知道再难说动陆炳,便只带了钱回去了,到了西直门瓮城,戚继光已将这里布置妥当,作为这支军队的大本营。同时风启也赶到了——原来李彦直前往陆家之前就命他去联系买粮食兵器的事务,这时赶来对李彦直道:“京师兵器控制得好生严格,暂时还没办法。米粮那边已和城内九大米商谈好,只是价格恁高了。”说到这里哼哼道:“这些个奸商!”
李彦直微微一笑,道:“这行当我们在东南时也做过,骂他们不等于骂自己?”
“那怎么相同!”风启道:“我们在东南,逢旱灾、兵祸,也有把价格抬高的,但敲的多是富户、海商,而且价格也只是比平时翻倍而已,还用部分盈利赈济贫民,所以大家也只是埋怨两声,往后仍做生意。对于一些为国为民出力的人,我们可能还分文不收啊!但现在有国破之忧,这些奸商却还趁乱打劫,明知道我们是为国出力自己掏腰包,还要我们出一石米十两银子的价格……”
李彦直猛地一呛,叫道:“多少?十两银子!”已经是惊呼起来了!
“是啊!”风启恨声道:“你说这不是趁乱打劫么?”
明朝嘉靖年间,一石米的价格约在五钱到一两之间浮动,京师的米价比外地高些,但一石米叫价十两那绝对是发国难财了!就算是李彦直也花了好一会才把这口气咽下,问:“他们能卖多少?”
风启说道:“他们不肯说实数,但我估量着,他们在城内至少应该也藏有至少五万石到二十五万石。”
这个数字看来甚大,但京城有上百万人口,米商们就算有二十万石存米,摊到到每个人头上也没多少了。
李彦直长长嘘了一声,把胸中那口恶气排解了,才说:“家里还有四五万两银子,我又刚借了二十万,现在我把那借到的二十万都给你,先买入两万石垫底。唉,早知道当初就该开个米铺!我怎么就忘了这一节呢!哼!这群奸商!回头看我们怎么对付他们!”
一石米是一百二十斤,两万石便是两百四十万斤,足为这支队伍的军粮了,李彦直本来还打算分出一些去接济商大节,这时却也舍不得了,心想商大节比自己官大,也许另有办法。
风启道:“虽然肉疼,但这粮食总算是解决了。不过武器可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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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之前一些按史料描写的情景被部分读者怀疑“不合理”,因此啰嗦一句:本章所描写当时北京城的空虚情况,均有史实依据,并非阿菩为情节而情节的杜撰。(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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