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松了一口气,又高兴起来,狼吞虎咽之后大多数都将第二个馒头留了下来,应当是想带回去给家里人吃。
虞念清心里不是滋味,私下里和梁知舟讨论过这件事情,梁知舟同她说了些天水城的情况。
天水城上任知府方志若是个穷苦人家出身的进士,一路苦读上了金銮殿,又因为没什么背景被分配到天水城这里。方志若确实有几分才华,摸打滚打走到了知府的位置上,可因多年的官场生活移了心性,拼命往自己怀里揽钱。
幽州地处京城外围一带,多少还有些油水可以捞,而天水城苦寒偏远一带,只能从百姓身上疯狂压榨油水。而他被抄家问斩,正是因为当初修建官道,抓人去服役,虐待致死两余人。
天水城拢共才多少人。
虞念清忍不住心惊,“就这样没有一点王法吗?”
“山高路远,他们便是王法。”梁知舟说到这里,便有几分唏嘘,“厉王的檄文也并不是全都是假话,皇上这些年沉迷于求仙问道,逐渐失去了对朝廷的掌控。
底下的人上行下效,欺瞒成风,山高水远的地方世家势力逐渐崛起,有成为一方之霸的趋势,长久以往都会生出祸事。也不止是天水城,还有其他很多地方。对于这些地方的百姓而言,能够活下去,能吃上一口饭便已经是极为幸运的事。
这次就算不是厉王,也会有其他人。”
“沉疴旧疮,非要经历血的代价才能治愈。”
虞念清在家中时,听父亲说过一些官场的事,知道那些明争暗斗。有时候原本是两位引为知己的人,会因为所代表的利益不同就能够瞬间反目成仇,在背地里设计让人贬官问斩。但那时她只是单纯以为,这只是单纯党派之间的斗争,想要上位,想要获得更大的权利。
却没想过,上层混乱的争斗中,最先被剥削的是百姓。
在逃亡途中,她见过很多逃难的人,有卖儿卖女易子而食的,也有做些皮肉生意只求一顿温饱的,更多的则是将裤腰带扎紧那怕只是吃野菜也只敢吃一顿的……
挣扎在死亡线上,有些东西远远没有那么讲究。
“这世道……”她低下头,有些叹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
“总会好的,至少还有像岳父这般的人,那怕被压迫被陷害,也始终没有放弃济世安民。”
“那你呢,你想做的是什么?”虞念清有些好奇地问。
一向能言善道的梁知舟倒是难得沉默下来。
他们就站在正厅门前的芜廊下,抬头远望便是一方极为广阔的天地,近看能看见院子一颗特别高大却光秃秃的树枝。树枝零星挂着几片枯叶,被风一吹就能打个转飘落下来,颇有些寂寥的意味。
梁知舟就站在风口上,冷风将衣摆吹起又落下,只是身姿依旧挺拔。
“我尝试去做一些能改变的事,最后结果也算不上很好,才明白有时候个人的力量十分渺小,那怕是坐在那个位置上也有诸多不易。”
他看着远方,下颌紧绷十分冷淡,如同俯视人间挣扎种种却不为所动的神灵,“我可能没有岳父那样的志向,求的不过是身边人的安稳罢了。”
国库里没银子,百姓手里也没银子,银子和资源都被世家瓜分。上辈子是七皇子坐上了那个位置,但接手的完全就是一个烂摊子。他们君臣相互猜忌又防备,临末了,那个外界传闻中的铁血暴君找他喝酒,许是感觉到大限将至,他举着酒杯怅然又释怀道:“朕,真的不甘心,倘若……倘若再给我十年的时间……”他最后累死在案牍之前,也是堪堪将朝廷营收抹平。
朝廷刚喘口气,又恰逢天灾,世家囤积资源坐稳钓鱼台。当时赈灾的有个年轻的官员,见过了无数人饿死在自己面前,去游说世家降低粮价时,意外瞧见世家公子身边的小厮养了一只狗。当时狗的身边摆着四个用银盆做的碗,碗里摆满了食物,甚至还有专门的人投喂新鲜的瓜果。那名年轻的官员这辈子都没见过那样水灵的瓜果,从门口出去时,一时没想开直接撞死在世家门口的石狮子上。
想到这里,他的神情越发冷淡,“开始罢了,总会有些不同。”
她那时其实不明白梁知舟的话,因为男人又突然岔开话题说了一些别的,后来她要忙着给京城送年礼,还要将棉衣布坊撑起来,就越发没有时间细想。
棉衣布坊拢共就千把人,在召过一次人之后,隔天就有人来问能不能家里出人来替换。替换的理由都是五花八门的,有些是说孩子做不了重活,有些是说自己妻子粗手粗脚怕把布料弄坏了,还有的直接说老人年纪大了做几个工钱不够生活……
他们畏畏缩缩,不过要求替换的时候倒是挺理直气壮,一幅为了主家考虑的态度。
她有些作呕,没有同意,而是用了一开始选进来的那批人。可渐渐工人中间有不吃不喝将四个馒头省回去的,还有带了一节竹筒将汤都灌装进去等着带回去的,有一两个小姑娘因为长期挨饿,直接晕倒了。她便让泽生颁布了一项新的规定,每日至多能带回去两个馒头,若是有人偷偷摸摸将自己口粮全都省下来,就都驱赶出去。
在第一场雪花落下时,京城那边快马加鞭送过来一个消息。
皇上驾崩了。
梁知舟和她说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正在算账,看看制衣坊还需要多少的银子。听到之后,手上一抖,账本上便出现了很粗的一道墨痕。
她来不及去管这道墨痕,追着问了一句,“什么时候的事?”
“这是暗卫送过来的消息,不眠不休换了三个人,应当是十日之前的事。”梁知舟估算了一下时日,抚上额头,略略有些烦躁,“京城那边应当会封锁消息,传到这里大概还需要一个月左右的时间,那时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
他也全然没想到皇帝会在这个时候驾崩,驾崩的原因也不怎么光彩,服食丹药过多之后,觉得自己雄风依旧,再同一个妃子颠鸾倒凤时直接吐了一口血,人当场就没了。
夏贵妃先反应过来,将消息传递给宫外的五皇子,五皇子先带着军队西大营的军队进了皇宫,想要登基。只是还没有召见文官时,七皇子连同梁谢两家就带着人赶到宫门口。因为皇上走得突然,两方其实都没有做好准备,只能相互厮杀,鲜血染了一地。
五皇子最后被谢格义生擒,七皇子成了最后的赢家。而在此时 ,五皇子仍旧不舒服,说七皇子谋逆,弑父杀兄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顺,天下人人人得而诛之。
在最后时刻,皇后拿着传位诏书走上金銮殿,说皇上在几个月之前就已经定下继承者。内阁的人被请去鉴别圣旨真伪,最后都说是圣上亲笔所写,并无半分造假,七皇子由此顺利登上皇位。
不过因为京城内乱未平,玉凉关战乱未结束,登基大典便往后推迟,另择吉日。
梁知舟也没想到,他重活一世,七皇子居然成了最大的赢家。要知道上辈子皇帝驾崩还是三年之后的事情,七皇子前后经历了厉王南下,又遭遇边境战乱,不得不亲临战场争取战功,最后才上位成功。
“制衣坊那边怎么样了?”梁知舟略略思考了之后问。
“江南那边的原料送过来也没多久,倒是生产了千余件,肯定是不够的。”
“等两日我再带一批人给你,让泽生看着安排。多许些银钱,让做工的时间延长些。”
虞念清觉得有些不对,之前梁知舟一直都没有过问制衣坊的事,这时候怎么突然急着要冬衣。她想到一种可能,不大确定地问:“是不是真的要打起来了?”
天水城易守难攻,且过来的都是镇国公一手带出来的士兵,都称得上是精锐,厉王南下的脚步便停顿在这里。但是随着天气越来越冷,厉王的军需也会出现缺口。说得直白一点,就是双方都有些拖不起。
之前的小打小闹最多不过就是试探双方的实力到底怎么样,再伺机而动。
而皇上驾崩就给了厉王一个很好的进攻时机。
若是这些倒是也能应付,最难的是今年大雪,胡人那边冻死了不少牛羊损失惨重,在边境地区时常有胡人出没。若是厉王在这时候勾结胡人,共同挥军南下,天水城还真的不一定能吃得消。
梁知舟也没有瞒着她的意思,将现在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嘱咐道:“我后面怕是有些事要处理,若是晚上没有回来,你也不必等我。”
她点头应下,表情有点沉重,五官都皱在一起,像是一只皱巴巴地团子。
梁知舟笑了出来,凤眼上扬着,将人一把抱在怀中,是罕见的少年的意气风发。“倒是也不必这么紧张,我们还是占了不少优势。等京城平定之后,就会有援军赶到,厉王这点阵仗还不成气候。”
情况倒是也不像他说得这么轻松,虞念清在天水城住了这么长时间,时常能听到两军交战的声音,在军营里也碰见过伤口狰狞的士兵。
但凡是战争,就意味着流血和牺牲。
虞念清不由地攀着他的肩膀,靠在他的身上,抿唇很久才慢慢说:“我只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
他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好不容易才偷来短暂地平静。她奢侈地想着,他们能长长久久在一起,平平安安地生活着。
男人的眼眸深沉下去,亲了亲她的额头,“会的,都会平平安安的。”
第83章
正如梁知舟所说的那样, 两军的冲突越来越频繁,经常都能听到警戒声。而梁知舟回来的时间也越来越晚,一开始她还能在睡觉前见上他一面, 两个人说上几句话。
但是没几天之后,她迷迷糊糊睡过去的时候, 梁知舟还没有回来,早上人也早就走了,几乎碰不到面。最后她虽然还是从泽生那边知道他的每日都有回来过,但是心里总有一点没着没落的感觉。
天水城常住的人倒还是淡定, 丝毫不担心会有城破的危机。而那些从其他地方逃来的,每日都能听到外面打仗的声音, 难免也会焦虑起来, 盘算了一下自己的家底之后, 又开始拖家带口地往外跑。
城内的气氛一下子压抑起来, 竟也分不清在这样压抑的环境中,到底是天气更冷还是人心更冷。
她怕自己胡思乱想, 去制衣坊的时间更多, 也学着去裁剪布料想着亲手给梁知舟做一件棉衣。奈何她在这方面的天份实在不高, 三四天了还在缝衣服和拆衣服之间来回折腾,做出来的东西仍旧不成样子。
尖锐的银针往手指上一戳, 她吃疼得将手往回缩,低下头仔细看看时,指尖已经渗出血珠。这次她走神得厉害,手上没注意戳得也重,指腹的鲜血还在不停地往外面流, 滴落在衣服上, 浅色的布料上就被砸出一朵艳红色的花。
她莫名开始心慌, 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而最近唯一让她担忧的只有梁知舟的安全。
思来想去之后,她直接找来泽生,开口就问:“世子爷这几日真的回来过了吗?”
泽生犹豫了一下,犹豫的时间很短,短到她甚至察觉不到什么,他就立马回答道:“是。”
没给他反应的时间,她紧接着就问:“他昨天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后半夜,大约是子时三刻。”
泽生还在庆幸,当初就是为了防止夫人突然问起,将世子爷回来和离开的时间都编好了,果然有用上的时候。
可他还没庆幸多久,就见夫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看。
“可是昨夜我想等他回来,子时三刻时还没有睡着。”
泽生没反应过来,等看到女子变了脸色之后,支支吾吾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虞念清攥紧了布料,没敢立即去问怕结果是自己不能承受的。她的脑子乱糟糟的,将各种危险情况过了一遍,唇色都有些发白,轻声问:“没有生命危险吧。”
“自然没有!”泽生立即说。说到这里,他觉得也没有瞒下去的必要,直接说:“世子爷背部中了一刀,伤口挺长但是不深,已经包扎过了,很快就能恢复。他怕你担心,所以这几日都没有回来,叫我们瞒着。”
她一开始听说时只是着急,有点回不过神,现在听人平安无事之后,涌上来的就是一股火气。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不和她说,她也没有脆弱到连这点事都承受不了。
“他现在还在军营中吗?”
“应该是的。”泽生不大确定她想做些什么,回答的时候也含含糊糊的。
虞念清没有理会他,直接带着人一起过去准备看看具体的情况。
之前她来过军营几次,守卫的士兵都认识她,被问清楚是来找梁知舟的之后,就很顺利地就被带入到主营帐中。刚好营帐里没有人议事,她掀开帘子就直接进去了。
营帐内的陈设很是简单,才进去是一片空旷,尽头是一张小几,小几上放着写平时能用到的物品。右手边放着一张巨大的沙盘,沙盘上盖着一层黑布,看不到具体的样子。左边则摆放着一张桌子和书架,书架上放满了卷筒,看着有点乱却有一种诡异的和谐。而在角落的地方,才支起了一张简陋的小床。
梁知舟正坐在床上给自己换药。
他的衣服被褪在的腰间,露出一整个背部。背部上宽下窄,肤色是介于白色和麦色之间,没有那样夸张鼓胀的肌肉,肌理的线条匀称又有没,像是一头积蓄了力量的猎豹。
而在右肩的位置,有一条手掌长度的刀伤,伤口被处理过盖上了金疮药,有些地方已经结了深黑色的痂,有些这就完全是血混着金疮药的颜色,看不出恢复的结果。
当染着血的纱布被揭下时,有些结痂的地方又开始往外冒出鲜红色的血。血顺着光滑的背部往下流,格外触目惊心。
虞念清倒吸了一口冷气,便看见男人回过头来。
“谁?”他眉尾压得很低,疏离的凤眼泛着冷光,极为不悦,周遭全是迫人的煞气,让人心生畏惧。
她心猛然一跳,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就看见男人双臂往上抬,直接将衣服穿了起来,朝着这边走过来,神色缓和地去牵她的手,“你怎么过来了?”
“我听说你受伤了,所以想过来看看。”她朝着男人的肩膀上看过去,推着他往里面的小床上走,“你的伤口还没有包扎好,先不要动。”
或许是因为理亏,男人这时候倒是听话地很,被推着坐在了床边,解释道:“不是什么大事,就是看着吓人。”
“这还不算是什么大事吗?”她有点生气,觉得梁知舟完全就是在嘴硬。
她走上前一步,伸出手小心地将他的衣服往后面拨开,去看肩膀上的伤口。还没来得及看仔细的时候,腰上就突然一重,被人揽住靠在怀中。她有些不自在,刚想要挣扎就触及到男人身上的伤口,挣扎的力度都小了不少。
“有大事的话,应该就是不能回去见你。”他说这句话有些调笑的意思,想让她能够放轻松些的。
虞念清心里面明白,可看着手掌长的伤口时,笑都笑不出来。她做衣服时,手上被针戳了一下都觉得疼,更何况这么长的刀口。而在她认知当中,梁知舟能力出众手段高超,在危险的情况都能够化险为夷,是一个永远都不会倒下的存在,庇佑着身边的人。
而看着刀口时,她才恍然明白,再强大他也终究是个普通人,也会流血受伤,甚至是死亡。
这种认知她心里总觉得不舒坦,也不是疼,而像是将整个人都放进密封的罐子里,有点无力而又喘不过气来。
小心翼翼地摸上男人的后背,没敢碰到伤口,她眼神复杂地问:“现在还疼吗?”
第7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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