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 诸宗亲不过是召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宴会,臣下的男子作为陪侍忝居末座。即便是放开了说, 这也是白身的小郎们占了便宜, 寻常人家的男人求神拜佛也跨不进太极宫的门, 而他们凭借出身能为座上宾, 已是极大的天恩了。
周围人具是女人,且是身居高位的女人, 小郎与其他同伴隔了不短的距离, 交谈的声音甚至不能为其他小郎所耳闻。这位自珍自爱的小郎大概从没见过这样多的女人, 他从未这样渺小过,神情转瞬怯怯下来,怔松了眉眼, 耷拉眼角。
楚王终究是那个怜香惜玉的楚王,她宽容地原谅了蓝衣小郎的冒犯,付之一笑:“罢了, 你才多大。”
千步廊上重重的踩踏声响起,在人人必须循规蹈矩的深宫中, 能够这样奔跑的人屈指可数,太子没来得及回头,手臂就被抱住了,她侧身低头笑问:“阿四怎么走的这样急?太上皇已经离开了么?”
阿四坦荡道:“是呀, 我听见这边有动静就跑过来了,阿姊们怎么都围在这儿?”
太子三言两语将事情给阿四解释清楚, 又转头对小郎身后的掖庭女官说:“无知者不怪,只这样毛躁的心性留在宫里怕是不美,我记得银川郡王告病未能来赴宴,却也不好落了她那份,就将这位小郎赐为银川郡王孺人。”
掖庭女官应下:“喏。”蓝衣小郎登时瞪大双眼,不等他再张口,两宫人一左一右压着他叩首谢恩。
事情了却,太子便向诸位宗亲笑道:“剩下的,诸位姊妹莫要客气,只管选了去。事关我宗室血脉,必得尽善尽美,才好叫前头的百官放心。”
今天来的不只是宗室中的王爵,更多的是正当龄的王女。从前王女封正二品县主,近来皇帝也有改动的心思,是统一改成对应品级的公爵、侯爵,还是增加郡主、县主的封户,尚且未有定论。
但有一点是极明晰的,这回皇帝召集宗亲,全然是好事,没有半点儿不利的心思。即便是有,也只是打压一二宗室内偶有抬头的男人。
阿四目送宗亲们四散离开,问阿姊:“百官终归是人,一次性剥了这么多小郎来,会积怨吧?”
姬宴平哂笑:“或许吧。但他们又能做什么?负气辞官?自尽明志?陛下手中不会缺人用,少些事多的,也是好事情。”
朝堂之上,姬姓宗亲的力量太少,皇帝又不承认父家闵家,虽用内官牵制一二,但这不是长久之计。要不了多久,内官们也会各成其家,时间长了终究是官宦世家。
皇帝需要另一股力量入局,沉寂已久的宗亲正合适。之前不用,是宗亲中的男人心思太多,而今数十年过去,留下来的大都是拎得清的人。
阿四尚且不甚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但“一报还一报”的道理她还是清楚的。于是乎,阿四指着一众宗亲的背影说:“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都是母亲生养的,既然得了人家的男儿,何不报偿男儿?”
“咦。”姬宴平难得露出点惊讶来。
姬赤华微笑:“小孩子的脑子就是好使,我们竟险些忘了这一茬。”
人心是很微妙的。圣人早八百年就说过,不患寡而患不均。她们这样一场宴会,好似平白夺取了臣下的男儿,免不了一些官员心中积怨。但要是姬家的男儿也同样离开家门,这份怨恨和不甘仿佛就会抚平很多。
近一些的例子有蜀汉的诸葛武侯,当年蜀国为了积累战争所需要的财富,压在百姓身上的赋税绝对称不上“仁”。诸葛丞相虽为一国丞相,至死家中不过三百田地。这种宰相与我等平民一样苦的假象,给蜀国带来长久的和平和安定。
直到诸葛丞相死后,刘禅耽于享乐、修缮宫室,令百姓见到了人与人之间的落差,让一直贫困的百姓纷纷感念起诸葛丞相在世时的美好生活,自发祭奠。
阿四这一世的新脑瓜确实好用,学士们讲过的知识等闲不会忘记。她双手往身后一背,装模作样走起小方步:“哎呀,人都有母亲,母亲又有一半的概率会生男儿,这是人力所不能违抗的。女人肩上的担子重,愿意分给生育的时间就少,万一哪家只生了男儿,偏偏她家的独男又嫁出门去,再看别家骨肉俱全,这岂不是让做母亲的伤心?不如公平些,一并嫁出去。”
姬祈喟叹道:“是啊,我见旧家男弟远渡重洋和亲扶桑,心中何尝不感念?遥想郡王老来无子膝下空虚,我也为之可惜。怎么独独是他这般可怜?幸好陛下赐下恩典,过继宗女继承香火。”但失子的人多了,那可就不一样了。一个人倒霉是要愤恨的,一众人倒霉,相互诉苦,日子也就过下去了。
阿四点头附和:“今后这种家中无女的人家,除了过继亲族,也该另想法子,不能让人血脉断绝呀。”
姬宴平道:“这有何难?把家产都给男儿陪嫁出去,说不准就有好心的女人,愿意叫家中次子随父家母亲姓呢。”
众人皆笑。
笑罢,几人各自折了两支花,往千步廊走了一回,做做样子。最终这些花朵丢进了几个已插花的瓶中,她们看中的小郎,早就内定下来,自有女官安排。
一日过去,晚间阿四难得与阿姊们一起用晚膳,她把用两个小郎换太上皇给皇帝阿娘过生辰的打算说了,仰着脸等阿姊们夸赞。不料阿姊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一会儿,安静得阿四心生迷茫:“诶?怎么了?难道我做错什么了吗?”
太子笑道:“错倒是没错,阿四是一片孝心。只是陛下从不设宴,我们也不好主动提起。距离陛下生辰仅剩三日了,大约尚食局是来不及准备大宴的。到时候要么是家宴,要么就是太上皇与陛下两人的小宴了。该早几日叫尚食局准备起来。”
当然,以太上皇对阿四的偏爱,或许也会叫上阿四一起,这或许又会造成人心浮动。
姬宴平补充道:“平时陛下不过生日,我们也都习惯了。猛然要过一下的话,我们几个必得准备贺礼。一时间,还真是想不出要送一些什么东西。若是我们送了,其他的官员又要怎么办呢?来年说不准都要送……”
最麻烦的是,她们拿不准这礼物到底是送不送,毕竟皇帝那头未必知道阿四的打算,也就尚未定论生辰宴会的事。猜皇帝的想法显然是不靠谱的,这礼物必须得先准备好。
“啊?”阿四没想过自己一个小小的举动会带来这么多影响,“原来这么麻烦,好在这事我还没和阿婆说过,要不就这样算了吧。”
室内的氛围瞬间沉寂,内外服侍的二十余宫人全都听到了阿四的话,意味着这番话迟早要传入皇帝和太上皇耳中。说出去仿佛是做阿姊的不许妹妹尽孝,流言一旦传开,未免难听。
楚王伸手捏捏阿四尚未褪去的肉脸:“既然我们小阿四都计划好了,这事就先这么办吧,都是很快就能办妥的小事。”
阿四咧嘴笑:“嘿嘿,下次!下次我一定记得先和阿姊们说一声。”
如姊妹三人预料的,皇帝让尚食局备下丰盛的菜肴送到兴庆宫去,只母女间小叙,不许大操大办。皇帝额外让宫人向女儿们传话,不必奉礼,只当是寻常日子过。
而太上皇自是不会放过任何将阿四拉到人前的机会,她毫不掩饰自己对阿四过多的喜爱,当日召来阿四下饭。
阿四莫名其妙地被冬婳从弘文馆接走,她没有看见身后弘文馆学士眼中复杂的神情,只是有些疑惑。
两个加在一块儿有一百二十岁的老人吃饭是没什么劲儿的,养身为主,大部分的菜色都是沾沾唇。但阿四就不一样了,她正在长身体的年纪,给她足够的时间,胃口大的好像能啃掉一头牛。
皇帝和太上皇看着阿四幸福的吃相,好似也能多用一些餐饭。
皇帝的重心其实没有放在阿四身上,在很多人看来,阿四的三个阿姊都比她要更适合做继承人,皇帝本身也不否认这一点。对此,太上皇心知肚明。但她对于皇帝教养阿四方式不甚满意:“阿四分明是十多岁的人了,却依然满是好吃好喝好睡的孩子气。”即使太上皇先前不大关注太子的幼年,也知道太子六七岁时就似模似样了。
皇帝好悬没对亲娘翻白眼:“阿娘,你也知道,阿四才十岁。”
“她是你的女儿,你总不该指望她真能在太极宫里,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吧。”太上皇不免有些怀疑,皇帝不会是做了篡权夺位的事后,为防止自己落入同样的境地,有意松散养女儿吧。
皇帝饮下杯中葡萄酒,眼角余光是阿四埋头苦吃却竖起小耳朵的身影,失笑道:“我才五十岁,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慢慢教她,没必要着急啊。”
才!五十岁!
从古至今就没有皇帝能说出这种话,第一个自封皇帝的秦始皇享年五十,要是听到这番话,怕不是要把吃下的丹药都蹦到皇帝脸上。
太上皇道:“你倒是说来听听,能保证你自己活到多少岁?”
皇帝当场算数,乐观道:“太婆九十有七,阿婆少些八十八,哪怕阿娘你受阿翁家的血脉拖累,算你八十,我至少也能活到七十吧?还有二十年好活,届时你宝贝孙女而立之年了。”
太上皇咄咄逼人:“你就能保证自己无病无灾?”
“好歹是我生日,阿娘说话未免不吉利了些。”皇帝笑着劝慰,说话却不客气,“自家孩子自己知道,我要是活不到那个岁数,阿四这辈子能做个闲散亲王已是有福了。阿四年纪最小,也是胜在年幼。除此以外,平心而论,哪点真的比另几个出色呢?若能得天时人和相助,或有可为。不然,还请阿娘莫要再给她找麻烦了。”
正专心啃羊排的阿四情不自禁地点头:“是啊是啊。”她确实没有比阿姊们更出众呀。
太上皇不由轻瞪没出息的小孙女。
阿四后知后觉,默默移开视线。她虽然政治嗅觉不灵敏,但她能保证,自己以后一定可以一个打阿姊们三个。
谁能说这不是天赋呢?
再说了,太子阿姊和楚王阿姊也是太上皇的孙辈呀,姬宴平要远一步,但也是太上皇姊妹的孙女。
所以说,是太上皇不知不觉间早就更认同女儿的做法了,所以在她眼中阿四要比太子和楚王更加名正言顺。可正是如此,皇帝更要坚持现在的稳定局面,她要的是长久的安定,而不是争一时之气。
第156章
太上皇与皇帝母女俩喝了些小酒, 慢悠悠地说些话,她们是世上最亲近的两个人,也是最寂寞的人, 面对彼此时反而能放开了说话。
阿四试图插进她们的话题, 但很快就放弃了,她连某某公和某某官到底是什么关系都没听明白, 更不晓得为啥皇帝对两人颇有厌弃的态度, 却依然放任两人存在。
太上皇对皇帝的一些做法显然是不认可的, 母女俩就贪官一事来来回回说了无数, 阿四只听明白一点。
作为天底下最大的地主,总是要允许底下人贪婪的, 只要这份贪心不过度, 根本没必要计较。贪心的人, 贪就是最大的把柄,捏着把柄的皇帝,大可轻而易举地拿捏贪心人。
这一点, 太上皇和皇帝都没有否认。
阿四四仰八叉地躺在两个长辈中间,哼哼唧唧的很不赞同:“还是清正的廉官好,那样百姓受惠, 上缴的税款也能收归国库,怎么可能是贪官更好?”
太上皇哑然失笑:“哪有这样的好事情?若是清廉的人遍地都是就好了, 一个有能力、又克己、且正直的好官,这是可遇不可求的。大多数表现出一身正气的良善人,都是初出茅庐的少年,往往都是要受挫的。”
而这样的人, 除非出身足够高贵,是绝对走不到皇帝面前的。可出身一旦高, 就难以正视百姓的苦楚。选用人才时,只要好处大于坏处,已经是适宜的人了。
阿四知道人心叵测,但确实没受过挫折,虽然上辈子也遇到过许多不公,但大都落在脑后了。人嘛,总是记吃不记打的。阿四额外记吃一些。
说到这个,太上皇问:“阿四应该从未往田野中见识过。”
皇帝道:“本该是让她要多去走走的,但近了的总有人护持,远了又担忧,到底年幼,一直拖着了。”
太上皇犹然记得要带阿四出远门的话,笑道:“过两日我要往龙尾县去,就让她随我一道吧。”
“阿娘做主便是。”
今夜有皇帝阿娘在身边,阿四可以在兴庆宫待到夜晚再回宫,只要皇帝在,多晚宫门都有人给开。
车马临近宫门,阿四有意掀开车窗见识不一样的风景,街上只有她们一队在走动。除了偶有来回巡逻的金吾卫,旁的地方一派寂静。
这样的宁静是为皇城的安全考虑,集市和住宅完全分开,住的偏远的百姓白天出门采购所需物品,可能来不及在宵禁前回家。但阿四现在看不见这个,她的小天地里具是快乐的东西,尚且没有苦难的余地。
夜晚回宫,道道宫门都要重新开启,不断有人来回走动,阿四在这井然有序中感受到一丝狐假虎威的快乐。
大概就是熬夜的感觉吧,还是家长陪着熬夜。
繁琐且千篇一律的流程,阿四很快就看倦了,靠在阿娘的膝头迷迷糊糊地睡去。
或许过了很长时间,也可能是短暂的一会儿,阿四的耳朵动一动,听见阿娘和冬婳轻声交谈。
冬婳在说:“由妾抱四娘回去歇息吧。”
皇帝在阿四耳后摸了摸,无奈道:“罢了,就让阿四今夜在这儿睡吧。”说完,抱着阿四入内室安顿。冬婳帮着褪去外衣履袜。
阿四像是隔了一层,有感觉,但懒得动弹,任由宫人帮着擦脸盖褥。
第二日醒来,身边早就没人影了。阿四的睡醒乱七八糟的,也看不出昨晚是一个人睡,还是与阿娘蹭了一晚上。
洗漱完,阿四心中暗自庆幸,这辈子的牙齿似乎要比上辈子坚固很多,又白又整齐,不容易蛀牙。
阿四和殿中宫人知会,便回丹阳阁。雪姑先一步得到消息,已经在收拾阿四出门玩的行囊。阿四悄悄走到雪姑身后,大喊一声:“我回来啦!”
雪姑果真吓了一跳,抚着胸口嗔道:“四娘好端端吓人做甚?”
阿四嘿笑:“这不是我昨晚没回来,怕你担心嘛,早点回来告诉你。”
“难道陛下还能把四娘丢在外头?”雪姑好悬没呵骂出声,叹气:总觉得自家孩子往宋王旧日的模样发展了,真操心啊。
阿四没把今日有课的林师傅忘记,先到校场走了一遭,下半天则向谢大学士告假,这才高高兴兴地出宫,预备玩足兴了再回来。
龙尾县正如其名,坐落在鼎都后头,川流交汇之地,景色宜人,百姓富足。这是当地县令的说法,阿四是不大信的,任谁见了顶头上司——哪怕是上一任,都只会说好话的。
比较有趣的是,阿四在这儿的行宫附近意外发现了一片种棉花的田地,粉黄的花朵错落,风中盈盈。
阿四兴奋地往田野间跑去,一头扎进低矮的棉花地,满心要找出一朵最符合心意的带回去。
一言不发就奔跑出去的公主吓坏了跟随的侍卫,不熟悉阿四作风的侍卫奔忙跟上,被太上皇笑着叫回来:“随她去吧,本就是给阿四看的。”
拿着两朵精挑细选的花朵,阿四蹦蹦跳跳回到太上皇身边,献宝似的给她看:“阿婆,你瞧。”
太上皇故作欣喜,夸赞道:“阿四选的,果然是花中极品。”
夸张的模样连阿四都瞒不住,阿四笑个不停:“我还以为棉花要很久才会到农户手里,没想到才一两年就有人种上了。”
不等龙尾县令解释,太上皇先笑了:“这是你先前说想看这吉贝的花朵,所以三娘令人往龙尾县的农户家发了种子,又免了种吉贝人家的税,才又富户敢尝试。”
“诶——”阿四惊讶地转头望错落开的棉花地,“我以为三姊会让人在皇庄种植,竟是专门发到农户手上了吗?”
太上皇大笑:“既是我们阿四的愿望,又知你心意,三娘自然是知道怎样最得你欢心的。”无非是往农户手上发点财帛,不叫人忧心来年收成,另一头商人高价收购,等这些农户觉出种吉贝的妙处,久而久之自有人自发去种的。
八十年阳寿换的公主命 第9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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