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侍郎当真在算了一算:“四娘说的很是,如今的侍郎里头,大多都是女人了。”宋侍郎笑完,向阿四友情提供方法。官名的更改是很方便的,无需往各部奔波,直接向甘露殿见皇帝,改去名称就是了。
阿四认真道谢:“这样简单啊,那我等会儿就去问问阿娘。这事陈公可不要忘记了。”临走前不忘提醒陈宣。
阿四全然无视面色难看的陈宣,如来时一样风风火火地又窜出礼部衙署向甘露殿去。冬婳送出门一个老臣,顺带领阿四进门见陛下。
在甘露殿等候皇帝传召的妾臣则眼睁睁看着阿□□一般飞奔进门,有才华能登上天子堂已是好命,但终究比不过投胎的好运道。
阿四跟着冬婳进门,好奇地回望刚才出去的陌生女人:“那是谁?”
冬婳含蓄一笑:“四娘前些日子里处理的改姓案里的滑州司马吴薇,近日调回鼎都了,据说携带家小,已然是三世同堂的人了。”
“那挺好的。”阿四把案子丢出手就没有继续关注,都快忘记吴薇改姓案了。现在看来吴薇肯定胜诉了……不,是孩子终于回归了她的怀抱。
皇帝坐在御案后,只着轻便常服,正在翻阅礼部上送的部分礼制。看见阿四跟着冬婳进门,皇帝随手放下书,笑问:“阿四怎么来了?”
阿四快步坐到皇帝身边,不等宫人送上坐垫,直接盘腿坐在地上,帮着磨墨的同时说起自己的打算:“我刚才去了一趟礼部,里面可真热闹,仿佛各省部都有人在里面。”
“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皇帝温声诵读文段罢,然后笑看阿四。
此句是《左传》中游吉所说,意思是礼是天的道理、地的规则、百姓行为的规范。阿四虽然不信,但在谢大学士的殷切叮咛下背诵过全文,底气十足地对答:“礼,上下之纪,天地之经纬也,民之所以生也,是以先王尚之。故人之能自曲直以赴礼者,谓之成人。”
礼是上下尊卑的纲纪,天地运行的道理,百姓凭借‘礼’生存于世间,因此先王尊崇礼。而成人就是,人生来不同的天性经过各种方式达成“礼”的状态。
礼制的重要性也就不言而喻了。
阿四无论读多少遍,都无法打心底地认同,但在谢大学士无数的习字课业下,达成了倒背如流的状态。
这或许就是她的“成人”吧。
“大善。读书不算白读。”皇帝偶尔会收到妾臣弹劾女儿的奏疏,弘文馆的学士们也有不太正面的评语,事实上阿四虽然总喊着要逃学、要放假,但该做的事情一件也没落下过。
以阿四天性之平和,放进大周前前后后上百个皇子里,也是少见的了。阿□□评比起她的行为来说,实在是有些灰暗了。
阿四的目光留驻在皇帝满当当的御案上,皇帝的奏疏比弘文馆院里的竹子长得还快,常常见人砍,不见竹子少。
皇帝注意到女儿的视线,摊开一页给她看:“怎么了?有什么想知道的事?”
“也没有吧……”阿四思考一会儿,说,“有一点想问睦州的事,乍听见有女人起义称帝怪稀罕的。”
“人人都说造反,怎么就你反而与我说是‘起义’?”皇帝短促地轻笑一声,挑出一卷交给阿四,“你自己看看吧,前因后果都在这了,有七八分准确吧。”
从前读历史总站在民众的角度,还没完全习惯目前封建帝王家的立场,阿四尴尬一笑,埋头看书卷。
阿四早知部分前情,但看见睦州受灾,当地官府毫无作为甚至加收重税时,仍旧是怒不可遏。几乎拍案而起:“贪婪至此,闻所未闻。若非孽畜具亡于战火,也该午门问斩。”
第181章
满满当当近千言, 大半述说民生之艰,寥寥数句提到叛军晋城后,无伤平民, 大肆掠取当地富户大族财帛。
阿四读完, 不自觉抬头望皇帝:“阿娘,这样的事, 应该很多吧?”多到巡查的御史, 也到小心描述, 以免伤及其他人的程度。
皇帝习以为常地回答女儿时不时冒出来的古怪问题:“或许吧。一百个人之中也未必能有一个克己的圣人, 官吏也是如此。科举日益兴盛,也只是筛选才学, 而品德素来经不起考验。”
农庄区区百人, 都有不少损人利己之徒, 更何况大周上下数万官吏。但是面对天灾下的饿殍遍野的惨状,官吏贪婪不知收敛,豪强抢占掠夺……冷酷至此, 不堪为人。
阿四不乏失望:“只是这样的人,太糟糕了,糟糕的有点不像是人了。”丢开书卷, 坐直继续磨墨。
皇帝松松手腕,侧身观看女儿磨墨, 轻笑道:“不像是人还能像什么?百兽之中,大约再没有比人还狠心的。”
大约是最近太过忙碌,皇帝许久没能与女儿安静地聊聊天,皇帝惊讶地发现阿四似乎长高许多。仿佛只是一个转身, 从前趴在膝头的小儿,立刻就长成比肩的大孩子了。
阿四眼中的母亲没有分毫的变化, 一直是她心中最坚实的擎天之柱,满目孺慕之情:“阿娘好像并不因为睦州发生的事情愤怒,是因为习惯于官吏的贪婪了吗?”
这些官吏深受皇帝信重,派往地方,却造成如今的后果。辜负阿娘的信任,还未论罪就死在其他叛军手下,这些人全部死有余辜。
皇帝抚摸阿四半披在肩头、尚未束起的乌发,透过女儿看见了嫉恶如仇的少年自己:“寻常的官员是做不到这一步的,一地受灾,周边全部都会受影响。县中灾情,必定会为州府所知。睦州流民多到形成叛军的地步,可见当地刺史为政不仁,至少也是对下属县的灾情视而不见。其人虽死,朝中为之叫屈者不在少数。”
大贪小贪遍布大周各地,如果处处生气,皇帝要不了三五年就要气死。皇帝不急着处理后续,预备先晾一晾。侵占田地、苛捐杂税的贪官污吏太多,一不小心就容易为打老鼠伤了玉瓶。
“可是……”阿四满腔怒火慢慢转淡,目光也从母亲威严的面孔滑落到桌案上正摊开的奏疏上,白纸黑字一列列齐整,却一个字也没能落到阿四的眼底。
她有些失落,虽然她早就明白,言出法随的皇帝也不是为正义而存在的,皇帝的地位也不依靠正义维持,即使她最开始的初心是主持正义。
阿四问:“这种事何时能得到妥善的处置呢?”
“或许再过三五日,时机恰好,顺手就处置了。或许三五十年后,才会翻出来见分晓。亦或者,就此掩埋再无人知。”阿四逐渐暗淡的神情落在皇帝眼里,不免心疼。
皇帝也是从少年长大的,明白阿四的心思:“我告诉你这些,并非是要你从此对这些糟污事视而不见,而是想你明白,即使是皇帝也有难处。如果你当真想试一试做一回惩恶扬善的侠者,之后我许你去旁观大理寺与刑部断案。”
阿四早就看腻了刑部陈年累月的卷宗,登时道:“无论什么案子我都能参与么?”
皇帝坦然:“你也长大了,很该学一些正经事。我只要你不嫌弃大理寺狱脏乱可怖,旁观刑讯我也不阻拦。”
原先皇帝将阿四指派给刑部孟予带着,一是看两人熟稔好相处,二是阿四腻了刑部事也好说出口。不成想,这么些年来,阿四跑出去弄了些农庄棉花事宜不说,连大周律令也背个七七八八,已经远超皇帝的预期了。
“阿娘此言当真?”阿四双眼闪闪发亮,“那我可就跟着到处跑了。我记得大理寺也有外派各地查案的评事的,我也想去。总是在鼎都里面圈着,可太难受了。”
皇帝笑道:“太极宫这么大,这就难受了?我记得各家各户逢年过节总有些宴饮,秋游、游猎都是常事。你如今也大了,可以去玩乐,愿意给你下请帖的人肯定多如牛毛。”
“愿意请我的人多,可能把请帖送到我手里的人少呀。”阿四想到这就不乐意,“大多数时候,想给我送请帖的人也被宫门拦住了。只有阿姊和伴读们,可他们家里寻常也不做宴饮。便是有,伴读们也不敢送到我手上的。”
不送,怎么知道公主愿不愿意去呢?公主可愿意了!
皇帝乐不可□□你为何不直言相告?”
阿四犹豫道:“我也想过直说,但总觉得这样不太体面也不合乎礼仪。”
未被邀请的客人向家有喜事的朋友伸手要请帖,似乎不大符合旁人对皇子的期望。因此在弘文馆同窗聊起外头的宴乐时,阿四总是默默听着,故作满不在乎,实则非常想要参合。
皇帝拍拍女儿的小脑瓜:“你的‘想要’对她们大部分人来说,是求之不得的荣幸,你想去,就只管去说吧。不要让身边的人和手下人去猜你的心思,结果往往与你的预期相左。你要是实在不好意思,就安排一个收受请帖的地方。”
“可我没开府,在外也没有宅院,总不能让人把请帖送到郊外的皇庄去吧?”距离十五岁开府,阿四需要再等待两年,那可是整整两年,她可等不住。
皇帝笑道:“好吧,是我们的小公主想要开府了。你的王府五年前就动工了,里头大体完善,只是没有挂上牌匾。尚未封王,就先挂公主府的牌匾吧,以后也好让你在宫外有个落脚的地方,不至于总往三娘家里跑。”
阿四喜滋滋地大声应和,乐颠颠地告别皇帝阿娘,要去与人分享好消息。见她急匆匆的模样,皇帝无奈失笑,叮嘱道:“公主府先去看一看,有什么不喜欢的地方,记得去与将作监说清,自有人去修葺的。大理寺里沉积的冤假错案切莫插手,没人在旁边看着你了,可别什么都接过手。”
刑部卷宗中有不少明晃晃的冤案,来龙去脉一清二楚却不翻案,只是那样存着,也不隐藏冤案的本质,直白真切地告诉旁观者——这就是历代皇帝的意思。
阿四读过几卷,初读不忿,再读才觉察出意味来。见识多了,阿四慢慢懂得那一卷里未必有哪怕一个彻底的好人,皇帝只是选择了当时情况下最便利的手段。
阿四想来有自知之明,这些都是她不能够改变的现状。
“我知道了,阿娘放心。”阿四挥挥手,蹦蹦跳跳地离开甘露殿,连衣袖带倒了书卷也没注意到。
留皇帝与冬婳道:“乍一看仿佛是个成人模样,实则完全还是个小孩。”
“陛下春秋鼎盛,四娘自然能做个孩子。这是极有福气的事儿。”冬婳收拾御案上被阿四着急动作带倒在地的几样书卷,逐一放回御案。
皇帝顺手拿过一卷批阅,难得来自北境卫国公的奏疏,她不由挑眉:“这人,陈文佳,好似在哪儿听说过。冬婳你来瞧瞧,百年难得一遇的新鲜事,从来只听闻有逃兵的,如今天下太平,竟出现逃将了。”
冬婳惊讶之余,低声回答:“陈文佳是宋王的伴读裴理从名山带回来的救命恩人,与宋王关系莫逆,受保举入闵大将军麾下。听说是正式拜了师的。睦州的叛军首领之一章氏据说就是她的妹婿,宋王恳请卫国公允许陈文佳两个月假,陈文佳直奔睦州,亲自引弓取贼首性命。平叛后受刺史裴逊表功,入京受奖。估算时日,上旬陈文佳应该就该回到北境。”
前途远大的青年,在返回北境的路上消失不见了。无论出于何种原因,陈文佳已经触犯了《捕亡律》,驻防的士兵逃亡一日杖责八十,三日加一等,严重者可判处流放三千里。且陈文佳有校尉军职在身,比普通士兵要罪加一等。
任谁来看,一个农户出身的平民,蒙受亲王青眼步步高升,都是祖坟冒青烟的天大喜事。即便是阅人无数的冬婳,一时间也没能理解陈文佳的心理。
而卫国公专门修书一封说明此事,一是干系重大,已经不是宋王依靠情面可以隐瞒的事情了。二是尚未传扬开来,还有缓和的余地,卫国公与宋王皆有惜才之心,不忍见百年不遇的将才一朝踏错、跌落悬崖。
“可惜了,此等人才不能为朕所用。”皇帝批过卫国公的手书,问,“方才阿四应当没瞧见此卷内容吧。”
冬婳恭谨回答:“卫国公的奏疏从来是大家要看,妾才拆动,落地时封口不曾摔开,四娘应当是不知情的。”
“陈文佳一事就交由卫国公全权处理,不必传扬了。”皇帝盖棺定论。
作为从未被母亲拒绝过要求的宝贝女儿,阿四根本没有要偷窥奏疏的意识。只要开口就能知道的消息,何必要动小心思?
阿四过早地放宽心,也就不知自己擦肩而过的是什么。她哼着歌回到丹阳阁,今天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甚至比阿娘刚答应可以自由出入宫廷的事还要令她振奋。
最近阿四的身高和姬宴平早年送的陌刀齐平,林师傅终于松口要教导她使用陌刀了。天知道阿四做梦都在想自己耍起这把一米六的陌刀该有多潇洒。
用过午后茶点,阿四兴奋地换上便于行动的胡服,和宫人一起进入库房搬出心爱的陌刀。打开极具分量的长木盒,阿四拒绝了宫人的帮助,双手举起重达十五斤的陌刀。
光阴没有埋没陌刀分毫的光彩,数年的训练让阿四拥有了足够掌握它的力气,轻而易举地用耍枪的方式挥舞陌刀。
手中的陌刀在告诉阿四,比起上一世的消瘦,如今的她真切地掌握着保护自己的力量。
第182章
林听云在阿四习武之初狠抓基本功, 只要是该上课的时间,无论刮风下雨都要拉着学生操练,一日两个时辰, 如此数年。
现在, 林听云教授阿四新的刀法时,充分发挥“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的武学宗旨, 已经不会再逐步讲解, 而是先演示, 之后就依靠学生自己模仿、练习。
等到阿四记住招式, 林听云就让侍从搬绳床来,大马金刀往校场一坐, 手边摆着茶水瓜果, 握着长杆子指点几句。任凭阿四独自挥汗如雨, 除非力竭,林听云是不许阿四停的。
关于这点,林听云表示过, 她从小就是这么练的,非常公平,哪天徒弟打得过师傅了, 徒弟就能自己做主。
随着年龄增长,身量拔高, 阿四远超常人的身体素质越发显现,现在阿四已经能和林师傅一人一柄竹剑打得有来有回。手上的功夫和出鞘的陌刀,给了阿四莫名的自信,开始挑衅坐着吃茶的林师傅:“要是再过两年, 是不是可以我坐着喝茶,看师傅练枪啊?”
林听云岿然不动:“半桶水本事晃荡起来最响亮。两年?你要是能十五岁出师, 做师傅的就得谢天谢地了。”
初学时候,林听云还是很愿意夸赞学生的根骨和天赋,等把习武的事儿定了,为防孩子造反,那是半句都不会多夸的。尤其是十来岁的孩子,猫嫌狗憎。
有姬宴平的例子在前面比对着,阿四觉得自己天上地下独一份的乖巧,听师傅说话也只选爱听的,得意洋洋地接茬:“嘿嘿嘿,林师傅也觉得我能在十五岁的时候出师?熙熙阿姊也说我天赋最高了!”
小人得志的嘴脸,林师傅好险没白眼翻她,说出老师经典话语:“天资重要,勤奋更重要,尤熙熙当年可比你用心多了。你是我带过最难带的徒弟。”
阿四五年前就听人说林听云不再收徒了,她可是妥妥的关门小徒弟,说话愈发得意:“没关系啦,最后一个徒弟了,再努努力。有天赋的人,不用特别勤奋也会很厉害的。”
少年的笑声回荡在校场间,听得林听云手指拨动细竹竿,竹竿尾部轻轻一甩,打向阿四握陌刀的右手。阿四虽然得意,但没忘形,迅速滑下陌刀,用刀柄挡住这一下偷袭。
阿四哼哼:“我下午有约了,打伤了手臂,出门多不方便呀。”
一击不中,林听云微笑起身,甩竹竿如鞭向阿四去,虎虎生风:“尊贵的公主用膳都有人夹菜,伤了也不妨事的。”嘴上说着,下手却偏了两分,专门向陌刀去,有意给小徒弟一个教训。
阿四连忙后退两步避开竹竿,咧嘴一笑:“师傅自己用的竹竿,可不怪徒弟武器上不让人啦,要是输了,下回我就坐着喝茶。”
“尽管试试,你还年轻的很。”林听云手中竹竿比陌刀长得多,且灵活,毫不客气突袭阿四面门,“可别丢了你的宝贝陌刀。”
*
下午,阿四沐浴更衣,整装坐障车出宫参加裴家的宴饮。
阿四的伴读里,家里最近要举办宴会的只有裴道的伯母家,是为给裴道的堂姊裴理结一门得力的好亲事。
裴家是宰相门庭,大周宰相数她们家最多,这一代小辈也争气,家中女儿不但多,而且成器。只一点不好,那就是婚姻上有些麻烦。
虽有玉照这般毫不忌讳人言,假借花神名义不婚而生的榜样,大多数的人还是更期盼户部姚侍郎的婚姻——子嗣姓氏就不说了,单单淑太主对儿妇的提拔就令寻常官吏眼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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