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部下说往日龙君舍生忘死,有了蛋后才有了挂念,可他遇险依然不退,因为若是退了,人世之城又该如何保全。
砚辞是九天不合时宜的仙者,这样与人界走得太近的仙,必定难以长久。
九天不认可砚辞作风的仙君太多了,头一个便是后来的战将暝威。
暝威认为砚辞愚蠢,舍一保十,为了这个一,砚辞甚至能用自己去换。
可一个人界微末的生灵,如何比得了仙者的分量,死了个仙将会有更多人遭罪。
暝威与砚辞分道扬镳后,常与人说砚辞君武力不错,却实在不怎么智慧,不知轻重,不懂利弊。
这对名义上的父子也许都不怎么聪明。
可是直到后来,玄微才明白他们并不是不懂,而是明知不划算,却也想要去试一试。
若是能救下来呢,若是能多救一个呢,要是能做到的话,世上就会少一位如墨荷花灵般的守阁人。
在这舍一保十的背后,在这微末背后,又有多少为之挂念的亲朋挚爱。
这从来不是一笔买卖,只是一个选择。
纪沉关曾经在这样的选择前,也知无孰轻孰重的道理,因在朗朗月色下,他亦是那个被留下来的人啊……
玄微仙尊手中的笔“啪”一声折断了。
沾着墨的那头横飞出去,“咕噜噜”在纸上划出一道淋漓的痕迹。
就像是在龙骨浮洲上,乌云盖雪被他一剑穿胸,照霜剑在空中划出的凛冽寒痕。
我都做了些什么?!
玄微彻底委顿了下去。
……我都做了……什么啊……?
玄微仙尊猛地按住头,洗尘池的作用终于反扑了上来。
似曾相识的遗忘冷漠地吞噬着他的回忆,他想要再去写、再去记,却连爬也爬不起来。
满地的破碎的留音珠、留影珠像是流动的星河,玄微挣扎着把记忆往里面灌,得到的却仅有更细碎的沙砾。
沙过指间再留不住。
突然,玄微的手指碰到了腕上的黑白珠串。
这珠串是纪沉关用灵石残片打磨而成,藏宝阁的人介绍说那灵石来自九天。
不过灵石不像灵石,是薄片的形状,天然有黑白二色,纪沉关一见便想起乌云盖雪,重金买下,制成了这串珠子。
他在这珠串上挂了羽毛软穗,经常用此去逗岁年,岁年抱着他的手腕拨弄,慢慢就形成习惯,非要枕着纪沉关的手,前爪后爪都要环着他的胳膊才好睡。
去往南域的那次,纪沉关没有带上这珠子,因岁年说他上次险些有去无回,此番必定要扣下什么东西在自己这儿,才能有说服力。
纪沉关离宗的日子里,这珠串就在岁年的手腕上挂着,后来纪沉关身死,此物也未有离身。
直到岁年要当镇兽前,他才卸下了这旧物,他怕骨瘴会将其损坏,交给了云盖宗的宗主暂时保管。
他信誓旦旦,说以后必定回来取,可千万不要给搞坏了。
但他始终没能回来,也不敢回来了,最后则是回不来。
睹物思人,乌云盖雪害怕面对纪沉关不在的事实。
最后,是玄微去到了云盖宗,拿回了这串念珠。
云盖宗因受当年火劫摧毁,没留下多少完整的建筑,连图纸也没留住,在原址上重建的房屋再相似,到底也有所变化。
但其中最与从前相仿的,便是纪沉关的卧房。
这间屋子新修后再无人居住,新宗主对他说,没当镇兽前,岁年还偶尔会回这里,轻轻地来悄悄地走,以为不会被发现。
屋子里的摆设是他极力在还原,今天带回来个相似的花瓶,明天叼回本旧日读过的书的抄本,新宗主按耐下伤心,配合着他的布置。
这串珠子便是收在了岁年最喜欢的匣子里,那匣子铺了猫薄荷,打开来有草木陈旧的淡香。
宗主猜到其中种种,本无能去置喙太多,眼前这位仙尊要是想把她的云盖宗整个毁掉,她也无力抵抗。
但她还是恭敬地对玄微道:“仙尊大人,凡尘之物,存几十年即久,即使有修士灵力加持,也不过百年有余。”
风过回廊,吹响了悬挂着的风铃。
“但对于我等下界之人,不修真,百年已是平生,若年年不愿,这些东西,还请您手下留情。”
玄微听罢默默,挥退了她,独自在这间屋子里坐了坐。
那时洗尘池的长效已对他有了影响,但遗忘不敌眼前的种种。
这院子里有乌云盖雪的爬架,秋日里庭院堆满落叶,乌云盖雪次次要从爬架上往下跳。
地上铺过竹席,也铺过软毯,猫抓板随处可见,桌上从未放过杯子……
玄微坐在清冷的屋内,仿佛听见了小火炉煮着酒,明眸皓齿的少年歪在他怀里,饮下酒后,面浮酡红。
岁年昏昏欲睡胡乱说着话:“纪沉关啊,你们人世说爱,爱为何物?”
纪沉关亦有微醺,他道:“爱即是你啊。”
可惜乌云盖雪已呼呼大睡过去,没能听见。
爱即是你,这是纪沉关的答案。
洗尘池中,他的神魂被洗刷,过往潮水般褪去痕迹,纪沉关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快要不记得了,却固执地抓着最后一念。
他反反复复地诵念,念到唇舌发麻,一如克服口吃时的痛楚绝望。
第1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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