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白飞鸿进入逍遥游的时候, 云梦泽正躺在榻上发呆。
核舟内除了他还有一些其他的伤员,有的人伤势太重正在睡觉,其他人也大多在休息, 就算是有想要聊天的, 也不好发出声音——传音入密到底需要消耗灵力, 对这些伤病员难免有些勉强。
室内很安静, 只有些许翻身的动静和衣料摩挲的声响。
香炉里的安神香淡淡地燃着,寡淡到寥落的香气, 薄而轻的青烟袅袅上升, 随着白飞鸿进来时带起的些许微风, 无声无息地散去了。
白飞鸿走到床沿边坐下,抬手抚上云梦泽的额头。
烧退了。
她稍稍松了口气。
龙血还是发挥了应有的作用。
不管怎么样,他有好起来就好。
云梦泽抬起眼来,静静地看着白飞鸿。片刻之后,他再度闭上了眼睛。
“别担心。”他用传音入密告诉她, “我没事。”
他说的或许并不只是身体上的问题, 也可能是在指别的什么。
果不其然,他随后便接了一句。
“我能控制住我的心魔, 不会走火入魔的。”
白飞鸿的回应只是拍了拍他的额头。
“说的什么蠢话。”她轻轻责骂了他一句, “我是你师姐, 你伤成这样,我当然要看着你。免得你又想一出是一出,伤还没好就跑去看山看海一坐三天。到了那时候, 头疼的不还是我?”
云梦泽沉默了好一会儿,面上忽然泛起一丝苦笑来。
“是我错了。”他看向她, 声调难得柔和了些许,“下次不会了。”
再没有什么能比苦难更快的摧毁一个人, 也没有什么能比苦难更快的催熟一个人。
短短几天,云梦泽便已经成熟了许多,那些锋芒毕露的少年意气渐渐暗了下去,变得稳重起来。
若是过去的云梦泽,恐怕是不会向她道歉,更不会向她许诺不再犯的吧。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一件好事,白飞鸿却觉得胸口有些酸涩。
那个骄傲而明艳的少年,最终还是被突如其来的灾难摧折了锋芒,学会了如何向人低头。
她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会纵着他任性,由着他闯荡的人,几乎都已经不在了。永远无条件支持他的父母,惊才绝艳引人称赞的哥哥,惊人的家世与世代积累的声誉……如今他都已经失去了。空桑恐怕不会欢迎他回去,在灵山被灭、空桑重创之后,少海云家也是独木难支,恐怕也无法再接纳他。
而在家门与师门之外,由于陆迟明已是新任魔尊,结怨无数,云梦泽无论走到哪里,恐怕都会迎来追杀与仇敌吧。
想来,除了昆仑墟,除了太华之山外,云梦泽几乎无路可走,无处可去。
所谓成长,往往只在一夜之间。
云梦泽只是骄傲,却并不愚蠢。
只是……
“别想那么多。”白飞鸿抬起手来,盖住了他的眼睛,“我是你师姐,无论什么情况,我都不会放着你不管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也很郑重。
“等你伤养好了,我便想法子为你镇压心魔。”她说,“等破除了你的心魔之后,我会陪你修炼,掌门和其他道友那里我也会去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阿泽,我保证。”
云梦泽一怔。
破除心魔吗?
他面上的苦涩之意更重,却还是对她露出了一个微笑。
“好。”他很难得的,说了自己都不相信的承诺,“我相信师姐。”
那句话是谎言。
很小的时候,母亲曾经捏着他的脸感慨,你们兄弟两个怎么连这种地方都这么像,都这么不会撒谎。
云梦泽并不知道她的话是不是真的。
但是,每一次撒谎的时候,他都会觉得喉头有火在灼烧。
那火从喉咙深处一点一点烧起来,缓慢却也炽烈,烧啊,烧啊,渐渐烧上来,将他的咽喉与唇舌都灼得生痛。
可他依然在对她笑,说出了自己都无法相信的话语。
“我会好起来的。”
他不会再好起来了。
白飞鸿所修的乃是无情剑道,从很久以前起,无情道就是心魔的大敌。昔日林宝婺身陷心魔,在大庭广众之下走火入魔,便是白飞鸿一剑破除了她的心魔,保住了她道途不失,道心不坠。
正如她所言,“镇压心魔”这件事,她可以做到。
可若是自幼就伴生他成长的心魔呢?
在前世她死在陆迟明手中的时候——或许比那还要早得多,或许是在他第一次看见他们两人携手离去之时,他的心中就已经滋生出了心魔的幼芽。
那天长地久潜伏于他心中的阴影,他压抑到自己都无法觉察的黑暗……在这样漫长的时间之后,真的还能被人破除吗?
——你心里其实也很清楚吧。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他的心底发出阵阵嗤笑。
——究竟是她无法破除心魔,还是你不希望失去这份妄念?
云梦泽闭上眼。
他没有回答。
他一直没有回答。
……
之后的路途中,称得上是一路无事。飞舟平稳落在了昆仑墟的地界,待掌门下了飞舟之后,有年轻的弟子迫不及待从飞舟上跑了下去,恨不得全身全脸地瘫在师门的土地上。
“天哪!我还以为自己回不来了!”
“还是回家好啊,呜呜呜,师姐你都不知道我们这一遭经历了什么——”
“站好!别给昆仑丢脸!”
人声兽语,环绕交错,嘈嘈杂杂,吵吵嚷嚷,倒是有了些鲜活的人气。白飞鸿指挥着其他弟子将伤员一一扶出,自己站在上方远远望着、听着这些人世喧嚣,倒是久违的有了一点“活过来了”的感觉。
无论走出多远,无论东海与剑阁有多好,终归还是回了昆仑才会感到安心。
这不止是白飞鸿一人的感觉,也是此行所有昆仑弟子的心声。便是云间月,也难得在下了飞舟之后显露出一丝疲态。见她如此,翼望峰主巫罗伸出手去,少有的在众人面前便撑住了她的手臂。
只是这位师长到底还是好面子,见云间月诧异地回过脸来看他,便不由得别过头去。
“我同你一起回去。”他只丢下这样一句。
“好是好……”云间月打量着他,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狐疑,“只是你扶得住我吗?我还挺沉的。”
“怎么可能扶不住……嘶!”
巫罗话音未落,云间月便毫不客气地把自己全身的体重都压在了他的肩上,口中还笑呵呵地说着什么“刚巧我也累了,恭敬不如从命”,直坠得巫罗双臂紧绷,脸色发青,白飞鸿甚至看到他隐晦地念了一个什么口诀,才没有当场扑街。
“走、走!”巫罗面色由青转紫,但还是逞强道,“说得这么、了不起……其实……也不、不怎么沉啊!”
龙没有脑子,于是云间月完全相信了他的说辞,并且大大咧咧地靠了过去,对他越发青紫的脸色视而不见。
“那可太好了。没想到啊小巫罗,你已经从那个小白斩鸡变得这么结实了。我还记得以前我龙化时候吹一口气就能把你吹跑,现在你也扛得住我了。”
“呼、呼……那当然……我这些年……也不是……白长……的……”
白飞鸿听着那咬牙切齿又气喘吁吁的声音,打从心底里对巫罗生出了几分怜悯之心。
她作为医修都知道,他是灵山十巫之中负责与百兽群鸟沟通的巫罗,自然不可能不知道——云家人身怀龙血,骨肉血脉都异于常人。他们维持人形的时候,虽然看起来与寻常人修没有什么区别,但云家人的骨骼与筋肉的密度都远远超过一般人修。
换而言之,云间月说自己沉,那就是真的沉。
她是剑修还无所谓,但巫罗一直都是驿使灵兽来替自己战斗,本身便疏于锻体……
……希望他能成功把云间月送回姑射山,不要变成半途倒下还要云间月把他送回去的惨剧吧。
白飞鸿怀着些许不忍之心将目光从那边收回来,落在云梦泽的脸上。
“我扶你回去?”她问。
“不必了。”云梦泽立刻拒绝,他从衣袖中拿出一枚传送符,像是怕白飞鸿真的上手来扛他一样飞速捏碎,“我回自己房间休养,多谢师姐好意。”
白飞鸿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见他已经消失在自己眼前。
旁边发出一声不加掩饰的嗤笑。
她回过头去,正好看见花非花倚着船舷,笑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白飞鸿无语地看了他一会儿,到底还是走过去,扯着他的领子把人往后拉了一把。
“你小心翻下去。”她拍了一把他的头,“摔伤了我可不会管你。”
“噗……哈哈哈哈!”
花非花又笑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腰来擦着自己的眼角,一离了剑阁的地界,他的衣襟顿时又放荡不羁起来,白飞鸿稍稍侧过身去,将目光从他大开的领口上移开,她靠在船舷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聊着天。
“这次东海之行,出现了如此异变,你觉得之后会怎么样?”
“正道丢了那么大的脸,当然是要把脸面讨回来了。”
花非花笑着说。
“我们的掌门,才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
第157章 第一百五十二章
第一百五十二章
如同在呼应着花非花的话语一般, 远方传来了沉重而又悠长的钟鸣。
一声,又一声。
古老的磬钟,发出了犹如旧日风烟一般荒凉的远音。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6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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