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怔愣了片刻——不速楼楼主的身份,知道的人不多。
姜洄又道:“我要见徐恕。”
老者回过神来,态度越发恭谨:“这……贵客既知楼主,那应该也知晓,未得楼主吩咐,我等不能打扰他清修,只能待我上禀楼主,得他示下。”
上一回是有徐恕交代在前,因此姜洄没有受到阻拦,但这次是她不请自来,老者畏惧徐恕,也不敢得罪姜洄,只得如此斡旋。
姜洄自袖中取出一道黄符,交给老者:“我知道你有办法将这个东西交给他,我要尽快得到答复。”
老者毕恭毕敬接过。
“还有,我要一样东西。”姜洄又道。
老者问道:“贵客想要什么?”
姜洄说道:“寄魂草的果实。”
自一千多年前,下界灵气濯灌,人族开了十窍,兽族生了灵智,就连花草也开始有异变,一些花草有了灵智化形为妖,而无法化形的花草也成了灵草毒花,充满了邪性与灵性。尤其是人迹罕至的海外孤岛,更是成了灵花异草疯长的洞天福地。
寄魂草便是生于海外妖岛的一种灵草,它本身并无毒性,甚至草叶碾碎灼烧后会散发出清香,令人灵台清明,身心愉悦。因寄魂草生于海外妖岛,非五品以上的异士难以采摘,因此此物极为珍贵,每年东夷诸侯进贡数量也有限。今年是帝烨六十之寿,祭祀大典盛大隆重,为祭祀先祖,特地取了寄魂草燃香祝祷,然而没有人知道,寄魂草香本无毒,若在十二个时辰内同时吸入朱阳花粉,却有强烈的致幻效果,会勾出人心中最暴戾的一面。中毒者双目充血,丧失神智,化为嗜血妖兽。
姜洄因为称病没有参加那场寿宴而躲过一劫,后来才听说那日寿宴上,诸多贵族公卿凶性大发,自相残杀。守在外围的烈风营因为没有吸入寄魂草香而免于中毒,却为了阻止这场灾劫而与丧失心智的贵族们动手,当中也有一些贵族因此死在烈风营将士刀下。有些仇怨便因此结下了,而这些也成了一年多后指证高襄王通妖的证据。
——为何贵族公卿都中了毒,烈风营众人却安然无恙?
——烈风营既然负责守卫,又怎会让妖族趁虚而入?
姜洄终于明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旁人想害你,你做什么并不重要,他们自有颠倒是非的解释。忠奸顺逆,都在别人的一言之间。
既然如此,也不必顺着他们的心意而活。
如今她要寄魂果实,只为了自己解毒,并没有解救所有人的想法。若是三年前的自己,或许还有些多余的良善,现在她只觉得当时的自己蠢。
她虽然可以在鬼市其他地方买到寄魂果实,但担心重蹈前世覆辙,过后被鉴妖司查到这条线索。唯有向不速楼购买最稳稳妥。
老者有些意外她要寄魂果实,因为寄魂草有奇香,果实却是苦涩无味,亦无玄妙之处,这种东西属于无用废物,价值不高。不过不速楼向来有求必应,就算是废物,也能帮你找来。
老者点头说道:“寄魂果实,楼中确实有,此物价值不高,但您知道,不速楼买卖东西,不收银钱,只收秘密。”
“可以。”姜洄说道。
“玄镜大人会问你一个问题,它自会判断,什么样的问题与寄魂果实的价值相当。”老者说着侧过身,向桌上的铜镜鞠了个躬,示意姜洄上前。
将妖与器炼化融合,器便有了玄妙之能,这种器也被称为法器。
门童子是被炼化的妖物,也属法器,但灵智较低,因此只能称为童子。
而玄镜也是法器,却有着极高的灵智与妖力,因此被尊称为大人。
据说它的眼睛通往每一个镜面,能看到世间每个角落,几乎无所不知。它能回答你的问题,但你也要回答它的问题,它能照见人的神魂,若你欺骗它,即刻便会被它发现,神魂会被吸入镜中,成为它的一部分。
老者不能旁听玄镜的问答,便退出了正堂,只余姜洄一人面对玄镜。
姜洄上前两步,站在铜镜之前,屋中无风,烛火却忽然摇曳了一下,铜镜也亮了起来。姜洄直视铜镜,本该在镜中看到自己的影像,但镜面上却空无一物,映照不出她的面容。
片刻后,镜面荡开水波,一个影子像是从水底浮了上来,那是一个没有五官的黑影,但姜洄却能感觉到对方在盯着自己。
八道烛火一齐摇曳,姜洄感受到一股冷风吹过自己的背脊,几乎要将她冻僵。无形的凝视落在她面上,片刻后,一道阴冷的声音自镜中传了出来:“你是活人,还是死人?”
姜洄瞳孔一缩,霎时僵住。
这是一个简单不过的问题,但是正因为太过简单了,她发现自己回答不了。
就像有人问你,一加一等于几,你或许立刻便有了答案,但当你知道答错便会丧命,那这个答案便没有这么简单了。
而此刻让姜洄惊惧的,不是正确答案是什么,而是它为什么这么问。
第6章 奴隶 上
祁桓在院中等了一刻钟,姜洄便和老者从屋中出来了。
外面天色又暗了一些,地上的影子也变得模糊了起来。
姜洄与老者告辞,声音比进屋之前低沉了许多。祁桓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的异常。
姜洄走出不速楼,一直沉默不语,只是低着头快步疾走。
鬼市的人比方才又多了不少,她似乎急于离开此处。
忽然有人扯了一下她的袖子,她回过神来,听到祁桓压低的声音:“有人在跟踪我们。”
十窍者感知敏锐,远胜常人,祁桓的感觉没有错。
姜洄眼神微变,低声道:“往人多处走,摆脱他们。”
夜市人头攒动,借着人潮摆脱追踪,应该不是难事。
此时各家店铺都已开了门,也有人在路边就支起了摊子,一些无法在明面上交易的东西在这里随处可见。
“鳄妖鳞甲,两千金。”
“百炼妖丹,三千金。”
“足月妖胎,四千金。”
叫卖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这些多是散修异士猎妖所得。兽妖七魄远胜人族,浑身是宝,可以炼制成各种法器法宝,而妖胎有先天真元,更是提升修为的珍宝。这得正好杀了怀孕的妖物,才能得到这么稀罕的宝物。
这一声吆喝顿时吸引了许多人过去围观,店主将那妖胎高高悬挂起来,旁边亮了盏灯,正好映亮了妖胎内的影子。
只见那妖胎圆若满月,晶莹剔透,当中有个黑影浮动,连相连的脐带都清晰可见。
不知是谁眼尖看到了黑影在动,大叫了一声:“竟是活胎!”
顿时众人哗然:“离了母体竟还能活,这妖胎先天真元定然极强!不知道母体是什么妖?”
店主得意洋洋道:“我只能说,母体乃是一千年妖王,至于是什么妖,待你们剖开妖胎便可知晓。”
店主卖了个关子,众人更加心痒。
“我先看到的,卖给我!”
“我也要,我出四千两百金!”
“我出四千五百金!”
“我出五千金!”
一时间夜市乱成一团,无数戴着兽首面具的人推搡着竞价抢夺那妖胎。
姜洄和祁桓趁机挤入人群中。
然而便在此时,不知是谁于混乱中出了手,甩出了一条长链向那妖胎卷去,竟是想趁乱抢走!
鬼市虽乱,却乱有乱的规矩,从没有人敢当众抢劫。
这一变故让众人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店主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喝:“谁敢抢我的宝物!”
人群如滚水一般沸腾了起来,都去寻找追逐抢夺妖胎之人。
姜洄顿时被卷入人潮洪流之中,混乱中一只微凉的手用力握住了她,拉着她向人潮之外挤去。
逆流而行的两人此时便变得分外醒目,追踪者立刻发现了他们,很快便追了上来。
姜洄被祁桓带着向前奔走,她的呼吸急促了起来,黑夜如一块巨幕正徐徐将大地笼罩,影子越来越长,正准备吞没所有的光明。
她直视前方,视线中是攒动的兽首,还有祁桓的身影。但在此时,她眼前猛地一闪,视线中出现了不该在此的画面。
她看到了一个房间,一个熟悉的房间——那本该是她与祁桓的新房,鸳鸯绣被,龙凤呈祥,红烛喜绸,细看之下甚至还能发现打斗过的痕迹!
姜洄用力地眨了眨眼——这是怎么回事?
她的左眼和右眼,竟看到了截然不同的景象!
左眼看到的是三年后的房间,而右眼看到的却是此刻妖兽横行的鬼市。
视线的变化让她顿时失去了对距离的判断,惊慌之下她脚下一绊,顿时向前跌去,右手被祁桓拉着,左手撑在了粗粝的地面上,擦出了一片血痕。
祁桓脚下一顿,急忙回身查看,抬眼间便看到了正在逼近的追踪者。他心下一沉,低声道:“得罪了。”
说着便俯身抱起姜洄,以更快的速度摆脱那些人的追踪。
他不知道姜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她僵硬地窝在自己怀里,瞪大了乌黑的双眸,似乎看见了什么让她惊恐的画面。
祁桓虽未修行过,但十窍者不知不觉间吐纳灵气,身体便远胜常人。抱着姜洄比牵着她的手奔走速度还要快上许多。
但追踪者似乎也非常人,眼看距离越来越近,其中一人向着祁桓扔出一把飞刀。
祁桓耳尖一动,破空风声传来,他敏锐地侧身躲过。
但身形却因此慢了三分。
另一人已经追了上来,伸手向姜洄抓去。很显然,他的目标就是姜洄。
祁桓身形一转,那人一手扑空,却被祁桓侧身撞了上来,惊愕地连退数步。
两个追踪者此时已成夹角之势,祁桓知道无可躲避,便将姜洄放下,让她躲在自己身后。
站在面前的是两个戴着鬼面具的男人,他们沉默着便向祁桓与姜洄扑去。
祁桓眼神冷了下来,高大的身形挡在姜洄身前,气若渊渟,势如岳峙,竟给那两人带来极强的压迫感。
鬼面人出手狠辣,祁桓却似不要命一般,寸步不移不退,拦下了所有攻击。
寻常人若遇到攻击,会下意识躲避,如此便有了破绽。鬼面人发现,眼前之人不是寻常人,因为他的打法是浑然不顾自身的凶悍,他竟能克服对痛楚与死亡的恐惧和回避,如此便全无破绽。
当鬼面人将匕首刺向祁桓左肩,试图逼他后退之时,他竟反而向前一步。
匕首刺入骨间,鬼面人愕然,正对上一双冷静得可怕的黑眸。
左手传来钻心之痛,他的手骨竟被祁桓生生折断了!
——他以自己的血肉为饵设下陷阱,在那一瞬反猎了猎人。
另一个鬼面人眼见自己的同伙惨叫倒地,心底也生出了寒意。
两人的修为显而易见在祁桓之上,但此刻竟毫无信心能在那人手中活下来。
他心中已生了退意,便再难战胜对方了,没有多想,立刻抛下同伙转身逃走。
祁桓眼见二人狼狈逃走,这才松了口气,转身去看姜洄。
烛幽台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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