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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

    陈思友笑了,“哪儿能真让你挑大梁呢?班子里来了新人的。叫你去……就是陪陪外公,也送送你孙爷爷,你小时候他也教过你的。”说完,他又顿了顿,像在想事情,欲言又止地问:“小戈害怕不?害怕就不去了。”
    弋戈猛地摇头:“不害怕的。”
    长大后,她和孙国富见面次数不多,印象也渐渐变浅,算不上有多深的感情。但既然知道了,她愿意去送送老人家。
    可惜,她的计划没有达成。
    下午,祖孙俩在屋里练习合奏的时候,院子里忽然传来汽车鸣笛声。
    弋戈拿着唢呐走出去一看,王鹤玲从熟悉的黑色轿车上走下来,脸色不太好看。
    第16章 .这是妈妈的手。
    陈思友跟着出来,看见拎着各种营养品礼盒的弋维山,脸色登时就黑了,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弋戈下意识也想跟着他回屋的,一垂眼看见王鹤玲手腕上缠着圈纱布,不知怎的,就走不动道了,低头站在原地。
    “你这孩子,怎么回老家也不跟爸爸说一声呢!”弋维山赔着笑目送陈思友进了屋,赶紧上前拽住弋戈手腕,压低声音急切道。
    “…忘了。”弋戈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回家了,还来了桃舟。
    “爸爸打电话你也不接!”
    弋戈抬头,想起手机在书包里一直没拿出来,对上弋维山关切的眼神,心里莫名的有些歉疚,低声道:“对不起,我没看到。”
    弋维山剩下的话被她这一句“对不起”全堵了回去。
    他直觉但清楚地意识到,弋戈的抱歉,是出于一个好孩子的礼貌,或者说得更直接一点,是教养和素质。
    这教养不是他的功劳,素质却用在了他身上。
    王鹤玲上前问:“这是唢呐?”
    弋戈点点头,“我在跟小外公一起吹,所以没听见铃声。”
    王鹤玲皱了皱眉。
    弋维山察觉苗头不对,忙揽住母女两个的背说:“来,小戈先带你妈妈回家去!我去看下老师,马上就来。”
    弋戈扭头道:“我还要跟小外公一起……”
    弋维山仍旧推她,“先不急,下次再说!”
    弋戈坚持,“我书包还在里面。”
    弋维山笑笑,语气暗暗加重,“爸爸待会儿帮你拿过去!”
    弋戈有些不乐意,顿住脚步看着他。
    弋维山叹了口气,笑说:“先回家去,听话。我跟你妈妈还特意赶回家陪你过节的,结果回去家里人都没有,问了三嫂才晓得你回老家来了……”他说着指了指王鹤玲的手腕,“看看,你妈妈手都扭伤了……”
    弋戈看着王鹤玲那一截细得好像一扭就断的腕子上一圈白色纱布,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好又说了句:“对不起。”
    弋维山摆手一笑,“傻孩子,跟爸妈说什么对不起!快点,带你妈妈回家去,她到现在都不认得路呢。”
    当然不认得。
    十多年来,王鹤玲来桃舟的次数屈指可数。
    弋戈点点头,看了王鹤玲一眼,轻声说:“走吧。”
    弋家老屋离村小不远,但村里小径纵横,七拐八拐的,外人来了很容易辨不清方向。
    王鹤玲穿着高跟鞋走在坑坑洼洼的泥泞小路上,磕磕绊绊的,好几次差点摔跤。
    在她第三次差点崴脚之后,弋戈终于顿住脚步,回头伸出手,“我扶你吧。”
    王鹤玲看了她一眼,表情有些不自在,但脸色终于微晴,轻轻地牵住她的手。
    这是妈妈的手。
    但和书里写得不一样,弋戈想。并不温暖,也不柔软,王鹤玲太瘦了,手指几乎像干枯的树枝,是冰凉的。
    弋戈把手从王鹤玲的手掌里抽出来,上移,握住了她的胳膊肘。这样能扶得更稳。
    母女两个搀扶着走了一段,王鹤玲忽然问:“你想学乐器?”
    “?”弋戈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想学什么?钢琴、古筝,这两年学大提琴的孩子也挺多的,你有没有兴趣?”王鹤玲继续问着。
    弋戈明白过来她的用意,回答得很干脆:“不感兴趣。”
    “也好。可以多看看再决定。”王鹤玲也很干脆,没再说什么。
    快到家的时候,弋戈想了想,还是开口道:“唢呐是我小时候好奇偷学的,不是小外公主动要教我。”
    这话说完,她明显感觉到王鹤玲身形一顿。
    老屋的院门已经在眼前,弋戈心里叹息一声,松开了手。
    她知道这话说了王鹤玲八成会生气,毕竟她话里的意思,谁听了都会觉得是王鹤玲小肚鸡肠要迁怒陈思友。
    没记错的话,她的母亲从生下来起就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小时候有外公宠着,结婚后弋维山更是百依百顺,王鹤玲的人生从来都既不缺钱也不缺爱。而在弋戈尚不成熟的世界观里,这类人最介意的一般都是“面子”或者说“人格”之类比较高级的东西。
    马斯洛需求理论不就是这么说的么?人类最高层次的需求就是自我实现的需求。弋戈猜想,她这话说不定影响她亲妈自我实现了。
    尽管如此,弋戈还是这样说了。一来,她怕王鹤玲真的会迁怒陈思友,哪怕这可能性很小;二来,她也并不期待和王鹤玲之间有什么温情的母女时刻,她不怕她生气。
    有些事情是要尽量讲清楚的,至少为了日后翻旧账有个依据。
    可令她意外的是,王鹤玲并没有什么反应。
    她垂下被松开的手臂,抬头冲前方努了努下巴,“就是那个院子?”
    “嗯,前几年刷过一次,你可能不认得。”弋戈说。
    “走吧。”王鹤玲径直走在前面。
    老屋共三层,顶层是阳台,不住人。总共四间卧室,最大的主卧本就是留给弋维山和王鹤玲的——奶奶去世时,这栋房子留给了弋维金。但这么多年,房子的修缮、维护、换家具,都是弋维山出的钱。
    弋戈给王鹤玲指了下院子里的洗衣池,示意她可以去那里刷刷鞋子,就回自己房间了。
    半个小时后,弋维山回来了。
    他敲弋戈的房门给她送书包,看起来有点臊眉耷眼的,估计是在陈思友那里没吃到什么好果子。
    弋戈接过书包,发现他没拿她那把旧唢呐。
    她犹豫了一下,没有问。她转而开口道:“你们要住在这里吗?”
    弋维山搓了下手,“啊…对!我跟你妈妈想多陪陪你,也给自己放放假!”
    弋戈在心里权衡要怎样表达这件事的不必要和不可行,但看着弋维山一分钟内两次搓手缓解尴尬的动作,她还是什么都没说,牵起嘴角笑了笑,“好。”
    弋戈在书桌前坐了十分钟,盯着眼前的电路图,压根没心思动笔。
    对于这屋子里忽然多出的亲爹亲妈,她有很多讶异、困惑、不理解,以及不满意——不是主观情感上的不满意,而是客观地认为,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弋维山和王鹤玲来到这里的决定非常不明智。
    其他的不说,陈春杏不在,他们俩连吃饭都成问题。弋戈可以去陈思友家蹭饭,而就算弋维山和王鹤玲能忍受老头的白眼和蹩脚的厨艺,陈思友肯不肯让他们俩进门都还两说。
    弋戈攥着笔思虑了半天,也没想到什么两全之法。
    她有些烦闷地随意勾了个选项,强迫自己从这道题开始认真写。
    勉强写完一张物理试卷,她听见敲门声,弋维山在门外小声地问:“小戈,还在写作业吗?”
    弋戈起身开门。
    “是这样,村里书记请爸爸妈妈吃饭,你要不要一起?”弋维山笑吟吟地问,“在‘小荷酒家’,那里东西挺好吃的,你应该会喜欢。”
    她差点忘了这茬,以弋维山的身份地位,从领导到老同学,这村子里不知道多少人排队请他吃饭叙旧呢。
    小荷酒家她知道,是镇上最好的一家酒店了,老字号。弋戈八岁的时候去过一次,那一年弋子辰得了全市儿童珠心算大赛的特等奖,回老家办宴席,顺便举办正式的祭祖仪式入族谱。
    弋戈对这个亲弟弟的印象不深,却始终记得小荷酒家有道菜,叫“金银馒头”,要配炼乳吃。
    她记得那时她很馋那个金色的馒头,因为没吃过,而且名字好听,她很好奇它为什么是金色的。可就在她左右观察了好久,确定没有人在转那个转盘的时候,一只肉嘟嘟的胳膊伸了出来。弋子辰被保姆抱在怀里,半个身子几乎扑在餐桌上,两手齐用,拿走了仅剩的两个金馒头。
    大人们似乎都觉得弋子辰的动作可爱,纷纷露出慈爱的微笑,还有个叔叔竖起大拇指表扬他,“好样的,男孩子就是要大口吃饭!”
    盘子里还剩下好几个银馒头,白花花的。
    弋戈愣了很久,最终还是伸手夹了一个,沾了一点炼乳吃。
    她记得很清楚,那个银馒头太甜了,甜得她想吐。那一刻她忽然很想回家,陈春杏蒸的老面馒头比这个好吃多了。
    “怎么样,和爸爸妈妈一起吧?”弋维山又问了一遍。
    弋戈回过神来,摇摇头,“我不想去。”
    弋维山并不意外,他很流畅地露出一个宽容的微笑,似乎早有预料,“好,没事,那你去陈爷爷家吃?”
    “嗯。”
    接下来的两天,弋戈和“回来陪她”的父母基本没打上照面。他们有很多盛情难却的饭局,弋维山每次都会问弋戈要不要一起去,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又笑着关切几句。
    这套流程弋戈都快会背了,连他的措辞都能猜得一字不落。
    令她意外的是,王鹤玲并没有阻止她练习唢呐。但不知是不是因为有所顾虑,陈思友反倒不太想让她参与了,也念叨了几句“女孩子吹这个确实不好看”。
    这话弋戈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当没听到。
    可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这唢呐,吹得实在算不上好听,活像被菜市场里被掐着脖子待宰的鸡。
    第三天早上,弋戈还是在天将将亮、万籁俱寂的时候醒来。
    她习惯蹲在院子里洗漱,和银河一起,看着远处群山轮廓外透出的熹微晨光。银河是条很粘人的狗,即使自己还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也总要陪她一起蹲着。
    刷完牙咕嘟嘟吐了两口水,刚起身,银河又一个甩尾,转身冲着屋里吼。
    弋戈隐约听见厨房里有声响,顿住脚步想了想,把银河拴在院子里,往屋里走去。
    果然是王鹤玲。
    她穿着睡衣,不太熟练地揭开土灶上的木锅盖,试图用竹刷洗锅。
    弋戈怔了两秒,上前接过王鹤玲手里的竹刷。
    王鹤玲似乎被她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愣了两秒才问:“怎么起得这么早?”
    “习惯。”准确来说,是环境使然。在所有人都早睡早起的环境里,睡懒觉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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