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屋顶显得格外的空旷,青灰的瓦片之上生出了一层暗绿的青苔,脚踩下去十分的柔软。屋檐之下的飞雀感受到来自头顶的震动,不安的叽叽喳喳起来。
“不跑了么?”
顾甚微手握长剑,看着前头李茂的背影问道。
从这个地方看过去,能够瞧见五云寺佛塔的塔尖。
李茂缓缓地回过头来,看向了顾甚微,他的神色格外的坦然,完全没有在李府时那股子唯唯诺诺之感。
“如果不是顾大人故意放我出来,我方才在佛堂里便已经血溅当场了。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发现我的呢?”
李茂回想着自己的整个杀人计划,委实想不出任何漏洞在哪里。
他寻到了陈潮这个十分契合的背锅人,在他被抓之前,按理说不会有任何人联想到他的头上的。
顾甚微将长剑收回了鞘中,朝着李茂的方向走了过去,“先前我说过了,如果凶手是陈潮的话,这個人的行事作风未免有些自相矛盾,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
“既然如此,不如跳出来看,如果凶手不是陈潮的话,还有什么人有那个机会去在灯笼里装偷装弩机,杀死李贞贤呢?”
“我们查案这么顺利,那么是谁引导我们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到陈潮身上的呢?”
顾甚微说着,冲着李茂抬了抬下巴,“喏,舍你其谁?”
他们是从李茂的嘴中得知陈潮的,是李茂说陈潮主动寻他要来检修灯笼的,让他们以为这一切都是陈潮主动谋划的。又是李茂说平安突然过来寻他,让他们认为陈潮拥有了足够的作案时间。
明明有可能成为凶手的人,除了陈潮,还有李茂。
顾甚微没有停顿,继续说道,“而且有一点很奇怪,你是李贞贤府上的大管家,根据李老夫人的供词,你还曾经救过李贞贤的性命……”
“明明应该是最是心腹的人,可是你却他在家中藏金的事情一无所知。你对于李贞贤而言,还不如一个工匠值得信任。这很不寻常。”
“所以,你应该并不是李府的家生子吧,而是挟恩图报进入李家做管家的。”
“你从前应该没有做过奴仆,鲜少有哪个仆从会不断的夸奖自己的主君是一个好人。这年头,拍马屁都没有人这般拍的,有些阴阳怪气。”
顾甚微一口气说完,看向了李茂,“你的疑问我都解答了,现在轮到你说了。”
李茂认真的听着,却是哈哈笑了起来。
他朝着顾甚微走近了些,看向了远处的五云寺。
“你真的很厉害,像你的父亲顾右年一样的厉害。我从前去过顾家,当时伱在庭院里练剑,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一个八岁的孩子的剑上带了杀气。”
“明明那把剑都没有开刃,就是一块破铜烂铁,你一剑指向了梨花树,树上的花瓣全都落了下来……落了一地。”
李茂并没有直接回答顾甚微的话,反倒是说起了旧事。
“当时家中蒙受冤屈,我父亲这个人性格刚硬,眼中容不得半分沙子。他这一生容不下一把废弩从自己手中流出,又怎么会给边关拿命在搏的将士们送去无用的军械呢?”
“我们这种匠人,在那些贵人的眼中,不过是好用的工具罢了,同那牛马簸箕有何区别?”
“他们甚至吝啬到不愿意躬下身来,倾听一下下等人的呐喊。我父亲手指被一根根的夹断,便是有朝一日青天大老爷在世,将他救了下来,他也再也没有办法造弩机。”
“这简直就是将一个匠人的三魂六魄一起抽了去……绝了他们的活路。”
李茂说着,垂下眸去深吸了一口气。
“我瞧见你的一瞬间,无比地痛恨自己。痛恨自己天赋平平,无力为父兄讨公道;痛恨自己年少叛逆,还时常抱怨匠人低贱,对父母口出狂言。”
“等我幡然醒悟的时候,已经再也没有机会了。”
顾甚微有些意外,她在记忆中中仔细搜索了一番,终于有了依稀的印象。
断械案是李茂的劫难,又何尝不是她的呢?
李茂说着,想着顾甚微的后来,沉默了片刻。
“当年断械案,不光是我们千机陈氏,你外祖父一家亦是牵扯其中,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的。虽然后来洗刷了冤屈,可我还是恨啊……没有一个人冲我冤死的父亲说对不起……”
“甚至我们还要歌颂朝廷,替我们洗刷了冤屈,是多么清明的好人啊……”
李茂说着,握紧了拳头。
“我调查了好些年,才调查到了李贞贤的头上,他这个人就是个贪官污吏,当年我们的弩机交给他的时候,那都是好好的,可是后来……”
“这个杀千刀的不光没有替我阿爹他们辩解一句,反而在第一时间将所有罪过全都推到了他们身上。”
顾甚微面无表情地听着,她的思绪飘得很远很远。
汴京这座城于她而言,实在是有太多故事,每一个都带着血泪,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所以你去刺杀李贞贤,失败之后顺水推舟一下子成了他的救命恩人,自卖其身进了李府,改名李茂,想要寻找李贞贤的犯罪证据。”
“李贞贤虽然明面上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但却对你多加提防。你找不到证据,于是像今日找我一样,去找了五云寺的智临大师叙旧……”
李茂闻言猛地睁大了眼睛,他不敢置信的看向了身边的少女。
他谋划了多年,几乎是绞尽脑汁,又苦练从前根本不想学的机关术,才有了今日之事。
可顾甚微呢?
他们才只打了一个照面而已。
第36章 我愿为引
李茂不悲反喜,他长长地吁一口气,终于卸下了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大包袱。
“正是如此,我原名叫做陈神机,为了在李府做管家化名李茂。我发现李贞贤大有问题之后,便给御史王喜送了一封匿名信。”
顾甚微并不意外,御史台能够听闻到的风声,多半不是偶然的,而是一些人故意吹过去的。
他们兴许是想要求救的平头百姓,例如陈神机;
也可能是一人有九个心眼子的达官显贵,借着御史台这把刀,劈向自己的政敌。
“王喜来了好些次,还给李贞贤送了一名妾室,那妾室亦是搜寻了许久,都没有结果。”
顾甚微心中腾起了一种荒唐的想法,王御史那十八房小妾,该不会都是他培养的探子吧……
这想法太过高看了王喜那老色胚,顾甚微果断否定了自己。
“正在我一筹莫展之时,李贞贤去了五云寺,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个智临大师乃是我的同乡。当年他上京赶考,我阿爹还给过他盘缠,只不过等了一年又一年,这人像是销声匿迹了一般,再无音讯。”
“当时乡里都传言,他要不就是死在了赶考的路上,要不就是考中之后嫌弃出身贫寒,生怕自己得到,家乡的鸡犬都攀附了上来。没有想到,他当年连考试都没有参加。”
“《良田策》你听过吗?”陈神机说着,看向了顾甚微。
顾甚微摇了摇头,诚实地说道,“我这一生不长,全都用在练剑上头了。”
陈神机微微一怔,瞬间明白过来了。
武功这种东西,不经过千锤百炼,又怎么能够窥见“天下第一“这四个字呢?
顾甚微的天赋再怎么惊艳绝伦,她的“技高一筹”那也都是一剑一剑的刺出来的……
“国子学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从前不过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寻常夫子。后来因为一篇《良田策》这才成了名震天下的大儒……你这般聪慧,我不说你都能想到。”
“那《良田策》乃是智临所写,他交由老匹夫点拨,不料文章却换了一個署名,成了旁人的。”
陈神机说着,唏嘘不已,“他上告无门,谁会相信那样的东西会是他一个乡野小子写出来的?即便是让他重写,他也写不出第二篇《良田策》了。”
“智临心灰意冷,于是在五云寺出家了。”
顾甚微闻言,点了点头,“所以,你同他做了交易,他帮你弄出一个五行缺金的玄学说法,让李贞贤主动将家中藏的脏银暴露出来,而你则是帮他去杀了国子监谭祭酒。”
“并非如此”,陈神机摇了摇头,“他已经了却凡尘,心中没了恨意。”
“是我自己觉得,我既杀了李贞贤,定是也活不久了。将死之人,再带走几个贪官污吏,岂不是赚了?”
“有一个智临,说不定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这倒是也解释得通。
顾甚微思索着,问出了一个她一直没有想明白的问题。
“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呢?还要扯了关御史做大旗。”
“你找到了李贞贤藏的金银,完全可以直接告诉王喜,让律法来制裁李贞贤,又何必要杀死他?如果你不相信律法,又何必找什么金银,直接用弩机杀了他,岂不是更痛快?”
顾甚微认真地看着陈神机的眼睛,他的眼睛格外的清亮,像是能够看透这世上所有的机关术一样。
也像所有出众的匠人一般,眼中满是坚毅与专注。
这是一双格外能够打动人的眼睛。
她不是什么固守成规的人,更加没有什么必须要遵守大雍律的执念……
陈神机之前刺杀失败了,可他进了李贞贤府中之后,有一万个机会轻松杀死他,为什么他没有?而是拖到了现在,整出了一套花里胡哨的动作。
陈神机沉默了好一会,方才开了口。
“这一点我其实也很矛盾。”
“之前我是想要直接杀死李贞贤的,可是后来在李府久了。我明白了许多事,我能力不济,只能查到李贞贤,可是断械案就只有一个李贞贤么?还会不会有其他的人?”
“我悄无声息的将他杀了,他的子孙后代还能拿着他那沾着血的金子继续花天酒地,平步青云。”
“于是我思量许久,将金子的所在,还有我找到的所有证据,都悄悄地给了御史台的王喜。”
顾甚微在心中轻叹了一口气,韩时宴说什么来着,他说王喜在查李贞贤,但是一无所获。
除了御史台内部,汴京城中更是无人提及李贞贤是个贪官污吏。
“王喜一直没有任何反应,也没有继续深入调查李贞贤,更是没有上折子?”顾甚微问道。
陈神机点了点头。
夜晚的风吹着他的衣袍鼓起,他竖起的耳朵动了动,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
有旁的人追过来了。
“是的,我开始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王喜不站出来,我便让那金银自己掉出来,只要动静闹得足够大,就不会有人睁一眼闭一眼,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我一直在等待一个时机。”
“然后我等到了关御史和你。”
陈神机说着,扑通一下朝着顾甚微跪去,顾甚微抬手扶起了他。
如今整个汴京城的人,都在议论关御史的死,陈神机写祭奠关正清的信,就是为了搭乘这阵东风,借着关御史的名头,让所有人都关注到李贞贤,关注到当年的断械案。
陈神机看着顾甚微,眼睛亮得像是夜空里的星辰。
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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