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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节

    “不行。”听到这句话,张容芳一下子清醒过来,“诗社是我的心血,我好不容易才在诗社中站稳脚跟,绝不能为此舍弃。”
    洛怀珠也不勉强她:“那你自己要想好。”
    诗社成立的初衷,她一直都没有改变,不仅仅是要为不得看重的寒门子弟,多一个被世人看见的渠道,更是要将黑暗世道的一角,展示在世人跟前。
    这样的初衷,注定会在没有明主的朝代之中,成为当政者的眼中钉。
    先前,一直都只是在为寒门弟子提供与贵族子弟平等投稿,可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并没有那样简单。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洛怀珠拍了拍她的手背,“你是个有自己想法的姑娘,就算离开诗社,自己再创办一个,也不会比我们差。”
    秋风横扫,一股凉气自水面生起,卷起院中萧萧黄叶,打着转儿起舞。
    一叶拂过眼前,将她视线短暂遮盖,看不清楚任何事务,只得一片冷寂的苍黄。
    “不。”黄叶退去,张容芳视线恢复,她狠狠打了个寒战,“我要留下。”
    她不想要成为贵族里高站着,冷眼指点的人。
    白皙的手掌,盖在洛怀珠手背上:“我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了。”
    秋菊围守之中的一双眼,灼灼有光。
    洛怀珠看着她坚定起来的眸色,直接戳破:“十七娘是想,回家就劝说张枢密使将此事告知圣上吗?”
    张容芳视线移转到她脸上:“三娘觉得不可?”
    “非也。”洛怀珠又给她剥了一颗栗子,放入她捂得温热的栗子旁边,“我只是想劝你,莫要和张枢密使吵闹起来。张公年老,官场拼斗这些年也不容易,官场事并非简单的是非题,其中牵涉深广,他会有思量。”
    她将对方的手指合起来,把另一颗栗子也捂在掌心里。
    张容芳可以感觉到,新栗子的微凉。
    她走时,双手的栗子已捂得微温,两颗一样温度,窝在她的掌心里。
    洛怀珠站在亭子里,目送她穿过层层秋菊,见花瓣随风卷起送那挺立背影。
    阿浮伸手摸走桌上栗子,剥了一颗,也放进自家怀珠阿姊手中:“阿姊别伤心,利用她是情非得已,谁也不想的。十七娘以后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怪你的。”
    “不,”洛怀珠垂眸看着掌中栗子,轻笑道,“她是个了不起的小娘子。”
    阿浮:“啊?”
    洛怀珠将栗子塞进嘴里,细细嚼着:“味道不错,她会喜欢的。”
    阿浮更懵懂:“啊?”
    她怎么又听不懂自家怀珠阿姊说什么了。
    洛怀珠转身,踏着满地黄叶,缓缓回到书房中。
    黄叶被衣摆拖动,在石板上翻滚几圈,依依不舍勾住裙尾。
    张容芳的脚步停下来,将翻卷的黄叶一同拦截下来,堆积在脚下。
    “祖父。”
    小娘子气喘吁吁的,累得不轻。
    处理完政事回来换常服的张枢密使,把人扶住:“怎么这样急,慢慢来,可别摔了。”
    “我……”张容芳刚想开口,却瞥见祖父官帽里漏出来的一丝白发,以及那双青黑疲倦的眼睛。
    点燃的引线,一下子就像泼了水一般,“滋滋”几声便灭了,只剩下一丝还没来得及全部散去的烟火味,熏得人眼睛难受。
    张枢密使看自家小孙女眼睛都红了,着急道:“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告诉祖父,祖父帮你打断他的腿!”
    他天生就是优柔寡断的性子,小时如此,少年如此,从青年到老年亦如此,未曾有过改变。
    因而,在此之前的仕途都不太能看得过眼,一个小职位能干上十年不变,大错处没有,小错也很少,但亮眼的地方可以说是没有。
    唯一可取的,大概就是他上官下官都不得罪的和稀泥做法,让他在每次的争来抢去中,都安然无恙,得以一路混到重孙都有的年纪。
    这样的一个人,平生只为三个人动过气,一是亡妻,二是亡女,三是这个脾性最像老妻的孙女。
    都是倔得跟牛一般的性子,要强得令人头疼。
    素来要强的人,红起眼睛来,可真是叫人害怕,生怕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不是,”张容芳将手中栗子展开来,“十七娘听说栗子和盐一起煮熟后,性温,益气补肾,可治肿痛瘀血,特拿来给祖父尝尝。”1
    张枢密使看着自家孙女掌心的栗子,不假思索便拿起来,塞进嘴里。
    张容芳紧紧注视他:“祖父觉得,栗子的味道如何?”
    “不错。”张枢密使连连点头。
    自家孙女给的,就算是块炭,他也得说好吃。
    “那祖父可知道,这栗子是谁给孙女,又是为何给孙女的?”
    “谁?”
    张容芳将仅存的一颗栗子,递到张枢密使眼前:“墨兰先生外甥女,洛三娘。她为大乾肿痛瘀血之症,送来药方。十七娘之心,如她一般,未尝有悔。”
    张枢密使:“咳咳——”
    他后悔吃下栗子了。
    第81章 渡江云
    袅袅秋风木叶下, 凉风席卷。
    暮色收敛金光,连同翩翩飘转落木的一同拢去,变得深沉。
    张容芳给自家祖父拍着后背, 横在他眼前的手却是半点不为所动, 固执定在那里,要个说法。
    年事已高的张枢密使缓过一口气, 看着跟前的手, 只感觉自己一颗心梗住,赶紧伸出颤颤巍巍的手, 把它压下去。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那一滩浑水, 是他们可以踏上去的吗?!
    “我知道。”张容芳手臂梗着,不愿意弯下去, 就当自己在给祖父当手杖。“我只问祖父一句话,此事由祖父上报圣上,会有多大的危险?”
    张枢密使看着金光勾勒的那张侧脸, 透过那双没有丝毫摇动的眼睛,似乎穿越数十年岁月般,瞧见当年的少女坚定站在他跟前, 说要随他一起北上科举的模样。
    他压在孙女手腕的手动弹一下,别过脸去,叹出一口气。
    一个个都是倔牛。
    “那你又能不能告诉我, 到底是洛三娘拾掇你来劝说我, 还是你自己真心的想法。”
    这对他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张容芳垂下眼眸,看落叶自脚下缠过, 飘入泥土里。
    她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开口问:“祖父可知, 为何十七娘一定要进诗社,又为何要将诗社的事事都放在第一位?”
    祖父位高权重,按理说,他们张家富贵这般,她就算只是安闲在家,什么也不做,也能嫁一个很好的门第,得到夫家恩宠。
    多少女子生在闺中,盼的就是这样的日子到来,再无所求。
    她入京以来,也识得不少高门贵女,当她讲起小镇上那些靠着自己双手撑起一个家,甚至可以供自家夫君一切读书费用的女子时,她们那略带嫌弃与同情的眼神,是她一辈子忘不了的。
    唯有少之又少的几位,并不屑夫家权势如何,只在意自己手上能够控制得住多少东西,未来到了另一个家,除了倚靠外家以外,自己还有什么依仗。
    尽管如此,她所看见的女子的最终归宿,似乎也只剩下那未知的夫家。
    此外,似乎人生再无半点乐趣。
    她张容芳并不介怀嫁给一个男子,但是介怀嫁给一个男子以后,她就不再是她自己,而是某某人的夫人,某某人的娘亲,自此以后失去自己的名姓,连墓碑上都只是留下某家某氏之墓。
    “祖父是男子,或许从不知道,一个女子要留下自己的名字,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张容芳看着张枢密使浑浊的眼睛,眼神放空,“我长那么大,也只在庚帖上见过自己的名字。”
    她自己曾在闺中,一笔一划写完名字以后,烧掉在火盆之中,因为女子名姓,不能轻易示人。除此以外,便只有诗社的册子上,那薄薄的一页纸里,承载着她给自己取的名字——随易居士。
    小小四粒墨字,对她而言并不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名字。
    于诗社寒门子弟、深闺女子而言,亦然如此。
    “孙女在诗社里
    ,看到的不是三娘为了弄权,利用我们这些人去做些什么,而是在给我们一个真正让世人看到我们、我们名字的机会以后,才用我们的余热去做些什么。”
    哪怕是这样,对方所为,私心与公心所占多少,他们诗社的男男女女,心里都有数。
    明明很多时候,只要他们闹起来,与学子推动一把,就可以将事情点燃,可对方是绝不会同意的,因为她由始至终都将他们的安危摆在其一。
    作用已经不知是其三四,还是五六了。
    张容芳伸手搀住张枢密使的手臂:“祖父,三娘是个很有才华的奇女子,她不只是给我们机会,还带我们、教我们透过一篇篇的稿子,去见万民百态,自万姓之中窥见万民所处的世道。”
    也窥见一个王朝风雨飘摇之中,他们利用手中微末的力量,到底可以做些什么。
    他们也曾跟着她用诗社里卖出册子以后的银钱,换成衣裳、米粮,着一套寻常人家的衣裳,为那些孤苦老者、幼儿,亲手盛一碗粥;也曾跟着她一步步丈量过外城贫苦的人家,知道京城底下,还有人过着怎样的日子。
    她曾说,万卷书都在脚下丈量处,一个人无论站得多高,只要他的脚跟没有踩过不同的土地,都算不上了解何为生民,更不用说为生民立命。
    两双脚,踩着铺就石板的路,一步步向前走。
    秋风吹散萧萧黄叶,为他们二人扫出一条通往大堂的路。
    “孙女知道自己力量微弱,可纵然只有一次机会,能为大乾做些什么。”她的脚步在台阶前停下,看向张枢密使,“难道我们便要为了并不一定到来的危险,放任机会流逝吗?”
    张枢密使叹一口气:“你说的这些,都不足以劝服我。”
    若是换成先帝,他们定然前赴后继而无悔。
    可当今圣上……
    圣上最是注重面子,唯有让学子上告,将事情摆在明面上,才不会引火烧身。
    纵然他是知枢密院事,手中握着六大厢军的调兵权,可军需并不在他管辖范围之内,若是问题由他发现,那便是他逾越了。
    这是圣上眼里的大罪!
    唯有对方允许之下的事情,他们才有触碰的权力,否则的话,下场可以参照王昱年。
    张容芳咬着下唇,眼眸之中掩盖着说不清的愁苦与失望:“这么说,祖父是绝对不会将此事亲口告知圣上的,是不是?”
    一辈子都没争抢过什么的张枢密使转过脸去,眼神落在树下堆积的黄叶上,狠心回她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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