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没事了,”黄君梅抬起头,眼睛里仿佛含着泪光,“您到得可真快啊。”她的语速比平时慢了半拍,好像懒洋洋地提不起精神。
“刚才发生什么事了?”王克飞问。
“我走到黑巷子里时,一个男人突然从背后蹿出来,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他抢了我的钱包就跑。我追了几步,脚还崴了。”黄君梅说着,俯下身,伸出一只手去揉自己的右脚脚踝。
王克飞顺着黄君梅的手往下看,并没有看到受伤或者红肿,倒是注意到肉色丝袜包裹的小腿笔直匀称。
“黄小姐受惊了。还好只是丢了钱,人没事。下次可千万不要追了。”王克飞向黄君梅伸出一只手,试图搀扶她,“现在,我送黄小姐回家吧。”
“我现在不想回去……”黄君梅回答。
“为什么?”
“您先陪我坐一会儿行吗?”黄君梅可怜巴巴地望着王克飞。
黄君梅一反常态,不再咄咄逼人,反倒让王克飞有些不适应。他略有些局促地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可你怎么这么晚了还一个人在外面?”
“我是和朋友出来玩的,走到这里喝了两杯后他们还要去跳舞,我不想去了。他们离开后,我正打算找一辆的士,就遇到劫匪了。”
王克飞在心底琢磨着这打劫的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他总是提醒自己对这女孩说的话多一个心眼。
“黄太太知道你在外面吗?”王克飞问。
“她以为我在房间睡觉呢,所以我也不敢打电话回家。”
“小陈那家伙呢?”
“他啊?我告诉他我今天感冒了,不会出去,就把他打发回家了。您别以为我不知道,他的主要任务可不是保护我,而是来监视我。他肯定会把我的一举一动都向你和黄太太汇报。”
“黄小姐不怕我向黄太太打小报告?”
黄君梅淡淡一笑,长睫毛扑闪了一下,问:“王科长,你会吗?”
王克飞躲避她的目光,一本正经地回答:“最近治安很乱,黄小姐不应该再冒险了。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担待不起啊。”
沉默了一会儿后,黄君梅突然幽幽地问道:“王探长……您有没有听过这句话:爱情其实是幻觉?”
王克飞不置可否。
黄君梅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酒杯上的水汽,说道:“我们每个人爱上的多半是自己脑海中想象的那个人,就像湖中的倒影,和真实站在岸上的那个人不一定有什么关系。所以失恋最痛苦的,不是失去那个人——那个人其实从没有成为你的一部分——而是要打破你自己营造的完美幻觉……”
王克飞琢磨着这句话的意思:她失恋了吗?可是和谁呢?那个熊医生吗?
“您有这样的感觉吗?”黄君梅又问。
王克飞回想起与萧梦一起生活八年的点点滴滴,觉得甚是伤感。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爱萧梦的,尽管他也知道萧梦有其他的情人。他对她的爱又绝望、又空虚。直到她在办完离婚手续后突然自杀,他才觉得自己从来都不曾了解过她。九年前,他们在舞厅相遇,只是一起纵乐狂欢的陌生人。九年后,他们阴阳相隔,依然是陌生人。
可是,他了解陈海默吗?如果共同生活了九年的人都谈不上了解,又怎么会了解一个甚至没有交谈过一句话的人呢?如果自己都无法了解她,又怎么能确定这是爱呢?自己爱的是否仅仅是自己创造的那一个陈海默?
王克飞喝了一口酒后,回答:“可能人和人之间想要完全了解,也是不可能的吧?”
“所以……我觉得很孤独。”黄君梅垂下了眼睛,“我的童年是在上海度过的。可您也许不知道吧?七年前,我和我家人都在重庆。”
王克飞听老章说起过,但此刻只是摇摇头。
“那年我在念初中。那是个秋天,爹说带全家去黑山谷玩。您不知道我有多开心,为这个事兴奋了一个月呢。可是偏偏在出发前一天,我发烧了。”
“第二天,爹妈带了我的两个弟弟上路了。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只有奶妈陪着。我是多么失望和伤心啊。可后来每个人都说,我太幸运了。因为——那天晚上他们没有回来。以后也再没有回来。”
“他们的车翻下悬崖,车上连司机在内的五个人都死了。”说完,她轻轻抽泣了一声。
看到黄君梅如此悲伤,王克飞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安慰她。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握住了她放在桌上的手。她的手是那么冰凉。
“用人们坐在另一辆车上,跟在我爸妈的车后面。车祸发生后,他们自己回来了。他们什么都没对我说,只是窃窃私语,开始搬东西……他们把整个家里值钱的、能搬的,都搬走了……当时我只有十三岁。我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我甚至不知道我的爸妈和弟弟们永远都不能回来了。”
眼泪在黄君梅的眼眶里打转,却一直没有落下来。
“您不知道当时的我有多害怕。陪在我身边的只有奶妈。她说,她会把我送到姑姑家去,她再回老家。可这时,黄太太却赶到了重庆,她坚持要把我接回上海。”
“呵,那个所谓的黄太太,本姓朱,是我爹在看戏时看上的,抗战期间也一直都留在上海。您一定觉得黄太太很好心,我应该感激她。其实她跟我爹从没有办过手续,她连姨太太都算不上,怎么可以自称黄太太呢?”
“她知道,我是黄家唯一的继承人。她争着要做我的监护人,是为了控制住我,控制黄家的财产。可那年,我什么都不懂,又伤心,又害怕,什么都只能听她的。”
“我回到上海以后根本不想读书。我觉得自己只是一片浮萍,根本不在乎漂去哪儿。每个人都说我幸运,那天没有坐在车上。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宁愿和他们一起翻下悬崖。因为——”
一滴眼泪终于逃离她的眼眶,从她的面颊上滚落,掉在王克飞的手背上。“我在这个世界上,再也得不到那样的爱了。”
老船长酒吧内音乐嘈杂。他们坐在角落的卡座上,却仿佛听不到周围的任何声音。
…………
走出老船长酒吧,夏夜无风,和白天一样闷热。他们并肩走向王克飞的警车。
当他们走进黑漆漆的后巷时,黄君梅突然叫了一声:“哎呀,线开了。”
王克飞低头,看到黄君梅身上洋裙的腰部似乎脱开了一段线。
“呃,没事,我有这个。”黄君梅从鬈发上摘下一枚别针。她低下头,试图把它穿进腰间脱线的蕾丝上。
“别动。”王克飞突然按住了她的手,“小心伤到自己。”
他接过别针,蹲下身,半跪在地,小心翼翼地把别针穿在了橙色的蕾丝上。
当他站起身的那一秒,黄君梅的双手突然环住了他的脖子。
他们的脸靠得很近。她幽幽地说了一句:“王探长,其实您也并不了解我呀……”
“黄小姐……”王克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究竟是不是一个傲慢、骄纵、虚荣、自私的大小姐?自己真的了解她吗?可了不了解有什么关系?
他看到她鼻尖的小痣上沁出一丝细小的汗水,眼泪冲淡了面颊的脂粉,让她的脸庞愈加光洁,在月光下楚楚动人。他一把钩住黄君梅的腰,把她搂进怀里。黑暗中,在酒精的刺激下,他们的嘴唇贴在一起。
夏夜无风,两人的毛孔渗着汗水,站在黑暗的巷子里忘情接吻。
一个声音在王克飞的耳边响起:
王克飞,你这是监守自盗啊!
但只是一闪而过。
第21章
福根看着经理捧着几只丝绒盒走进办公室,随后门内传来保险箱锁合上的声音。经理走出办公室,从裤袋里掏出钥匙,又转了几圈门锁。
“走了,明早见。”经理经过福根身边时,丢下一句话。
福根哈着腰,连忙说道:“经理走好。再见!”
直到看着经理的背影走出珠宝店大门,福根才直起腰来。在大门合上前,他才注意到门外的夜幕已经降临。
他转过身环顾这间装修豪华的宽敞店铺:橱窗已经被大幅幕布遮挡,所有珠宝都被锁进了办公室保险箱,小小的探照灯把光束投向空荡荡的玻璃柜台。那些平时站在柜台后笑脸相迎的售货员早就下班了。
他走进狭小的值班室,从写字桌底拖出一沓废报纸,打开它们,摸出一瓶酒。他抱着酒瓶,在椅子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酗酒和多年的牢狱之灾令福根的健康大不如前。值了一个多月的夜班,他又变得神经衰弱。晚上没有条件入睡,最多只能坐在这把椅子上打一个盹,而白天回到住处却怎么都睡不着。
但同时,他又觉得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亢奋过。
他离成功只差一点了。等那件东西到手,他这一生都吃喝不愁了。
他打开酒瓶,冲出来的酒精味道让他的大脑又活跃起来。
八年前,因为杀人和纵火的罪名,他被关进了牢房。他从来没有认过罪。那天晚上他喝醉了,这点他不会抵赖。可诬陷他故意纵火,那就太他妈荒唐了!
白天他输了钱,晚上出去喝了点酒,走回破屋时已经感到天旋地转。他把整个房间都翻了一遍,可就是不见那样东西的踪影。真不知道那个婊子把东西藏哪儿了。
他看到她那张脸就来气,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问她东西在哪儿。她却依旧装聋作哑。脸上的烙痕让她看起来那么丑陋,两只眼睛里燃烧着仇恨。这真让他窝火。他抓住她的脑袋,往床头的木头上猛撞了几下,或许十几下吧。她先是尖叫,喊着杀人啦,后来又开始哭泣,呜呜咽咽的声音充斥着他的耳膜。
他最终丢开她,推开门,冲了出去。
他记得自己一踏进院子,左脚一软,就摔倒在地。青石板地面突然像棉花一样软,他刚站起来,又摔倒。
他东倒西歪地进了开水房,往墙角的干草垛上一躺,合上眼睛,试图躲避这个疯狂旋转的世界。当时的炉火是生着的吗?他已经不确定了。后来发生的事,从没有被他的大脑记录过,所以也就无从记起了。但他清楚记得,在火点着他身下的干草垛时,他才清醒过来。因为醉酒后手脚不听使唤,他几乎是连滚带爬从后门逃了出来。他给警察看过他小腿上的烧伤伤口。如果是清醒时故意纵火的,他怎么可能不早点跑掉?
可他们就是不信,一会儿说这是他的狡辩,一会儿又说他喝醉了所以证词无效。这些王八蛋,就是想找个替死鬼交差罢了!
周福根在狱中的每一天都度日如年。喝不到酒、摸不到牌不说,遭狱卒和其他囚犯的毒打也是家常便饭。刚关进去的那几年,一想到漫长的牢狱生活,他就极度绝望,甚至想过一了百了,后来却也像行尸走肉般熬了下来。
天无绝人之路。
四年多前,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给他带来了活下去的希望。这女人一心想探听关于玉兰女儿的事。也真奇怪,她是怎么找到自己的呢?好像是请了什么私家侦探吧?
福根不识字,和她之间的通信多亏了牢里一个上过几天私塾的杀人犯。那家伙就靠替人读信、写信来赚些外快,再贿赂狱卒,过上了舒服日子。杀人犯把女人的来信念给福根听,又替福根回信。但福根并不完全信任他,也觉得有些话不能在信里说,于是就让那家伙转告女人:若想要知道那个女孩的事,她得亲自准备好“礼物”来监狱见他。
没想到有一天,她真的来了。
他至今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她是那么小心翼翼,不肯透露自己的姓名和身份。他想去查看探监登记簿,也被狱卒拒绝了。那天她戴了面纱,他连她的真容都没看清楚。但这女人端庄高贵的言谈举止,是福根多年没见过的。福根庆幸自己把握这次难得的机会捞了一笔。在女人把装钱的信封塞进探监窗口后,他告诉了她小山过去的那些事。
在和她的谈话中,他隐约听出了两个令他兴奋的好消息:一是玉兰的女儿没有失踪,而是被什么人家收养,飞黄腾达了。二是女人提到玉兰的女儿手上似乎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不用说,那一定是玉兰的那件宝贝了。原来它并没有在那场大火里被烧毁。
周福根从此有了好好活下去的动力。他一边在狱卒面前低头哈腰,争取减刑,一边督促哥哥在外面散钱打点。逢上抗日胜利后的减刑大赦,他在今年二月被提前释放。
八年过去了,仗打完了,城市有了新主人,街道都很陌生。出狱那天阳光刺眼,晃得福根睁不开眼睛。他像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孩,甚至不敢踩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
周福根出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探视过他的女人,可她却像从世界上消失了一样。她留下的通信地址只是一个在邮局租借的邮箱,由于欠费,账户早已经停了。怎么会这样呢?正当他内心失落,恨自己在茫茫人海中又丢失了女儿和珠宝的下落时,他突然在一份丢弃在公园长椅上的报纸上看到了一张照片。
他起先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这张照片感兴趣。可当他又看了几遍照片后,立刻明白了原因:其中一个上海小姐的选手长得太像他记忆中的一个人了。
没错,是他最初遇见的玉兰。
那年玉兰也差不多是这年纪吧?她们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特别是那对乌黑的大眼睛。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但身边一些遛鸟大爷的闲谈却引起了福根的注意。他们说这个参加选美的姑娘是一个钢琴家的女儿,从小在国外长大,在一所叫什么震旦的教会学校读书……福根竖起耳朵听着,怀疑在心中像涟漪一般放大。
那个探视过他的女人曾在谈话中给他留下了不少线索。比如说,小山被收养后学过钢琴,在欧洲住过,又读过教会学校……这些线索竟然一一吻合。
可他并不敢相信,这个风度翩翩的大小姐,怎么可能会是那个一脸苦相、满脸污垢的小女孩?他内心疑惑,再仔细看看,又似乎不一样。
他决定冒险见一见她本人。
第22章
周福根去见陈海默那天特意刮了胡子,理了发。不管怎么说,这么多年不见了,也应该给女儿留下一个好印象嘛。
他扮作地毯维护人员混入新仙林舞厅的后台。他尾随她进入后花园,趁她一个人时,突然在她身后叫了一声:“小山。”
她的肩膀抖动了一下。几秒钟后,她才转过身,问:“你找谁?”
福根往嘴里灌了两口酒后,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自言自语起来:“玉兰啊玉兰,你想象不出你女儿现在的样子,说话都拿腔捏调的,真当自己是大小姐了啊。她装作不认得我,一口咬定我认错了人。她以为我这么好糊弄吗?见过她后我更确定了,她就是你那个小婊子——因为,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惧。但我会让她知道什么才是她最应该害怕的。”
为她准备的好躯壳(出书版)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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