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到死的那一刻,她是恨的!恨郑钰的无耻陷害,却更恨李裕的冷酷无情,那些年的夫妻之情,她为了帮他做了那么多事,他全然不顾念,就凭着一面之词便舍弃了她,每每想到这里,那扎心的痛楚便会教她无法忍耐。
所以,这一世她不再想着嫁进贤王府,不再想着要费尽心机得了赐婚,她要的是全然不同的命运,或许只有打破这个既定的命运,才能够不必一次次痛苦的轮回。
顾明珠慢慢放松了紧绷着的身子,将心中翻涌的灰暗的过往慢慢压抑下去,身旁又是热闹非常的紫云楼,觥筹交错,笑语声声。
隔着轻纱屏风,看着那边郑钰俊秀的脸,她面上终于古井无波,收回目光来,与身后的阿碧道:“昨儿教你绣了新花样子,今日怎么还用着这旧荷包,还不换了新的来?”
说着话,她一脸不悦地摘了腰间的荷包递给身后的阿碧。
阿碧愣了愣,接着荷包低声应着:“是婢的不是,回去便换了新荷包与娘子佩上。”
一直坐在席上兴致不高的郭玉秀却是听见了,瞧了一眼阿碧手中的荷包,别开眼去,带着期盼之色望着垂着珠帘的上席。
远远的铜钟响了一声,宫婢们忙忙退开去,拜倒在席后,热闹的紫云楼也一时安静了下来,诸位夫人带着娘子们忙起身来,也齐齐拜下。
天后娘娘与诸位殿下驾临了。
第18章 喜忧参半
顾明珠与众人一般拜伏在地,看不见进来的人,只能听见落在织花波斯地毡上轻快的脚步声,与迤逦而过的裙摆。
待到水晶珠帘响起清脆的碰撞声,才传来宦者高声的吩咐:“起。”席上的宾客纷纷起身来,回到席上坐好。
郭玉秀迫不及待地抬头看向上席,上席当中水晶珠帘放下,隐隐约约可见一位身着明黄凤纹翟衣的贵妇人坐在当中,旁边的席位上坐着的却是数位年轻的郎君。
她的目光移到一旁,却是脸色一变,忙忙低下头去,一旁的郭玉兰吃惊地开了口:“是太子殿下!”
席上的诸位夫人与娘子们都不由地吃了一惊,脸色各异地按捺着心绪。
顾明珠缓缓抬起眼,看了一眼上席,太子李弘脸色萎靡,眼神虚浮,半靠在凭几上,目光在女宾席上睃来睃去,最后落在一位伺候在一旁的美貌宫婢身上,脸上露出带着兴味的笑容。
他那原本算得上英俊的脸,因为那笑容变得扭曲起来,让人忍不住生出嫌恶来。
看着一群脸色突变的夫人和娘子们,顾明珠淡淡笑了,也难怪她们吃惊,人人都知道太子已经与许国公府大娘子订了亲事,十月便会大婚,故而谁也没有料到太子会来曲江宴,难免都生出疑心来,揣测天后娘娘是不是打算为东宫选侧妃了。
太子身旁席上坐着的便是贤王李裕与显王李密,而他们身旁的一位身着石青圆领素面缎袍,束着银冠玉带,白皙清秀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看起来就如同一位寻常的文弱郎君,正低着头慢慢饮着瓯中的茶汤。
就是这样一位不起眼的郎君,却是让席上坐着的人们不由地都目光紧了紧,他是陈留王李念,被废的前太子。
李念身边却还坐着一位年轻的郎君,宽大的博裳,头上的高冠已经歪歪斜斜,散落下来的乱发却难掩他那俊俏的容貌,他嘴角噙着一丝漫不经心地笑容,拍了拍案几,高声笑道:“这等美事,如何只饮这等无味之物,真真是无趣!”
放浪不羁的态度让许多人不由地皱了眉,猜度着望着他,难不成这一位就是博陵崔家郎君?却是在天后娘娘跟前如此放纵!
可偏偏他那俊俏到精致的模样让一众年轻娘子们看得有些失神,举止中的自在不但不让人觉得他是失态,倒觉得那是真性情。
顾明珠分明听到身后一位娘子低低声道:“这位崔家郎君真是好姿容,怨不得人人都说关陇崔家尽是人中龙凤。”
一时间,席上的人有喜有忧,喜的是曲江宴上居然有崔家嫡出郎君前来,兴许还能与士族攀交一番,这是何等容光之事,可是教人担忧地是这宴会上不止是贤王与显王两位殿下,还有太子与陈留王,实在是叫人猜不透天后娘娘的心思,难不成也要替这两位挑选亲事?
太子身份贵重,是东宫储君,却是耽于酒色,性情刚愎自用,自小被册封为皇太子,便一直不为圣人所喜,天后娘娘为了他没少操心,更是纡尊降贵请了范阳大儒卢公前来为他讲学,教授为君之道,然而他依旧无心朝政,倒是在东宫纳了不少美人,整日醉生梦死,不成模样。
而赐婚给陈留王,就更是叫人不寒而栗,那可是废后陈氏之子,先前的废太子,天后娘娘与陈氏早已是死仇,听闻当初陈氏死于狱中之时,更是狠下诅咒之言,发誓来生为猫,天后娘娘为鼠,世世生啖其肉,自那以后太极宫中再不养猫。
若是将自家娘子嫁给了陈留王为王妃,只怕要不了多久就会跟着陈留王一并获罪,举家被牵连,谁又敢冒这种灭族的风险结亲呢?
席上坐着的夫人和娘子们一时如坐针毡,心神不定地低着头,思量着对策。
“既然是探春宴,也就不必如此拘着了,”水晶珠帘后,那把低柔沉稳的声音传了出来,“新科进士之中挑选两位做探花使,去替我们探春采意吧。”
宦者恭敬地应下,到了新科进士席上吩咐了几句,十余位新科进士郎官之中推举了两位出来做了探花使,郑钰也在里面。
他可是最为年轻俊秀的进士郎官,又作了探花使,自然是众人瞩目的焦点,不少年轻的娘子频频注目,带着丝羞怯地望着他,郭玉兰也是不住地往他那一处瞧着。
顾明珠坐在一旁看得明白,轻轻一笑,低下头去自饮着。郭太师虽然德高望重,为先帝重臣,但终究年岁已长,郭家子弟之中并无太过出色之人,难免后继无力,故而这几位嫡出娘子的婚事是要好好打算一番的。
郭玉秀与当初的顾明珠一般,属意贤王李裕,所以才会处处与顾明珠针对,只不过是想要除掉个对手,而郭玉兰,只怕对郑钰那副俊秀的模样有了意思。
只可惜,事事未必都能如愿的。顾明珠唇边那抹笑慢慢淡去。
“看着这些娘子们,便记起当初我还在青州府里的时候,也是与她们一般年纪,”珠帘后天后的声音低沉婉转,带着点轻轻的笑意,“眨眼就是数十年光景了,连安平都与她们一般年纪了。”
语气里很有几分感叹,就像一位寻常的有了些年纪的妇人感叹岁月如梭一般,全然不像是那位高高在上,与圣人比肩而立的贵妇人。
郭二夫人往日里常进宫拜见郭贵妃,见天后娘娘次数也不少,这时候堆满了笑迎合道:“娘娘正是春秋鼎盛,纵然是有了三位殿下与安平公主,也依旧如同花信年华。”
这样肤浅直白的奉承却是让珠帘后的天后娘娘笑了起来:“我知道你这是哄我开心。”她的目光透过珠帘望出来,像是不经意地问道:“我听说宣阳的女儿也来了?”
第19章 相看
顾明珠从席上起身来,款款行到堂中拜下:“见过天后娘娘。”举止落落大方,毫无拘谨之态。
席上众人的目光不由地都落在了她的身上,只因为宣阳大长公主的名声实在太大,即便她已经仙逝多年也还时不时会有人提起。
水晶帘后低低吩咐了一声,宦者上前撩开了水晶珠帘,帘后金丝玉席上身着明黄团凤翟衣梳着高髻的中年美艳贵妇人望向顾明珠。
只见拜倒在堂中的年轻小娘子一身寻常打扮,厚厚的覆发遮住了大半张脸,蜡黄的脸上毫无半点光泽,五官尚算清丽,只有那一双眼睛格外透彻莹润,黑白分明直视人心一般。
她一时挑了挑眉,有些惊讶:“你是……顾氏明珠?”宣阳的女儿就是这般模样?叫她实在有些难以相信。
顾明珠镇定自若地望着天后:“臣女正是顾氏明珠。”
原本听说是宣阳大长公主之女,太子坐直了身子,目光瞬也不瞬地落在出了席位的顾明珠身上,不住上下扫视着,想要仔细看看她的容貌,可在看清楚顾明珠的模样后,太子顿时拉长了脸,失望地靠回凭几上。
他虽然记不清楚宣阳大长公主的模样,却也早就听说了,那可是长安第一美人,连自己母后都比不上她的容貌,可为何女儿却是如此寻常的模样,实在叫他失望。
他兴致缺缺地移开目光,在席上一位位衣着鲜艳模样娇美的娘子身上扫视起来。
天后却是露出淡淡的笑容,点了点头:“从前你母亲宣阳公主与我也是旧识,在宫中常在一处说话,她走了这些年,我都不曾见过你,所以才问起来。”
她说着,向着顾明珠点点头:“你回席上去吧,我那里还有些当年你母亲喜欢的旧物,晚些让人给你送过去。”语气亲切,就如同寻常长辈一般。
顾明珠心里一轻,强压下脸上的喜色,举手及额拜下去:“臣女谢天后娘娘恩赏。”起身后慢慢退回了席上坐下。
她面上平静从容,却是分明听到自己胸口噗通噗通的心跳声,手心里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终于这一回等来的不是天后询问她年岁生辰,没有教身后的女官记下她的年庚了。
她微微抬起眼,看向席上的太子,果然他的目光没有放在自己身上,而是早已落在一旁打扮出众的郭家姐妹二人身上。
只是她没有察觉到,太子身旁的榻席上坐着的贤王李裕正专注地看着她,他很是好奇,这小娘子分明不是这副长相,为何要在曲江宴上将自己打扮成这副模样,难道是不愿意被赐婚?明明方才母后有意问起她来,就是想要看看她是否合适,她却好似早已知道一般,实在是奇怪。
顾明珠没有发现李裕的打量,她低下头去轻轻吐出一口气,总算是躲过一时,虽然她也知道因为骠骑大将军府的缘故,天后娘娘未必肯就这么轻易作罢,她还要小心才是。
天后已经问起别府的娘子来了,一位位娘子红着脸带着担忧又是暗藏期盼地上前屈膝行礼。
郭家姐妹二人也上前行礼,天后娘娘笑着问了几句,便让她们退下了,倒是顾明月与顾明玉上前时多问了几句,更是夸赞顾明月知书识礼,问起她平日在府里有什么喜好,顾明月都微微红着脸大大方方地回了话。
罗氏看着顿时欢喜不已,眉梢眼角是藏也藏不住的笑。
对顾家这样的垂爱却教郭二夫人脸色难看许多,她沉着脸坐在席上冷冷望着顾家母女,毫不掩饰气愤之意。她心里明白,天后娘娘这样偏重顾家,无非是因为骠骑大将军顾青,与他手中的西北十万兵马,若是能够娶了顾家娘子,自然是得了一大助力。
郭家虽然如今看起来与顾家不相上下,朝堂上郭太师与顾大将军也是势均力敌一般,但郭太师终究年迈,身子骨也大不如前,若是有个什么万一,郭家便再无依靠,无怪天后娘娘并不看好郭家。
可她不能就这样看着顾家人再得了赐婚嫁入皇族,郭家必须要想法子得了皇家赐婚,才有希望能够支撑下去。
郭二夫人脸色阴鹜,转头看了一眼身后跟着伺候的小婢,小婢屈了屈膝悄无声息退了下去,却是走到郭玉秀身后站定了。
年轻的娘子们按照宣召一一上前行礼,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们身上,或是打量或是猜测,都是揣度着天后娘娘的心思,猜她会挑中谁给两位殿下。
只有两个人对此事好像毫无兴趣,瞧也不曾瞧过这群惴惴不安的小娘子们。
崔奕半躺半坐在榻席上,一只手撑着头靠在案几上,另一只手里闲闲捏着酒盏,吃上一口酒,皱眉与端正坐在一旁的陈留王李念道:“你回长安难不成就是为了来定下一门亲事?”
李念清秀的脸上笑容温润:“是为了给圣人献寿礼。”
崔奕略带嘲讽地笑道:“陈留离长安千里之遥,这些年来降诞日你都不曾回来,今年却要献寿礼。”他看了眼正温和问着话的天后,又望向李念,“是她召你回长安的?”
李念笑容不变:“是我一片孝心,想要回长安给圣人和天后娘娘请安祝寿。”
崔奕撩开额上一缕垂下的散发,皱着眉头又吃了一口酒:“就知道你会如此说,真是无趣!”他举起吃干了的酒盏,让宫婢再满上,抱怨道:“就该让五兄随你来长安,你与他倒是投契,都是这样无趣地性子。”
李念听到这里,脸上的笑容倒是漾开来了:“五郎可还好?许多时不见他了,他这一回怎么不曾来长安?”
崔奕抓了抓头,粗声粗气地道:“我哪知道他去哪里了,素来只有他管束着我,这一回那几个老家伙非要让我随你来,若不是看着长安有几分热闹,谁耐烦做你这家伙的跟班。”他说话的态度举止与那副俊美的模样大为迥异。
李念笑着端起酒盏敬了他一杯,低声道了谢。
顾明珠没有看那边的天后娘娘相看,却是远远看着这两个人,蹙了蹙眉,想起记忆里她听过的一个传闻,当年的陈皇后母族陈家乃是关陇士族陇西陈氏的分支,那么李念也算得上是士族之后,崔家嫡出郎君随李念来了长安,是不是意味着关陇士族还会再插手朝中之事?
她心思一时飞转起来,想要弄明白这里面的关联。
“娘子,”阿碧走近她身边,有些惊慌地低声道:“那个荷包不见了……”
第20章 谁的局
顾明珠眼中闪过一抹幽光,却是压低声音与阿碧道:“知道了,照着我先前吩咐的,你不必声张,我自有主张。”
阿碧虽然满心疑虑,却不敢违背顾明珠的意思,轻声答应着退了回去。
顾明珠脸色纹丝不动,伸手取了案几上的金丝饼饵,一点点撕扯着送到嘴里慢慢咀嚼着,看着夫人娘子们说着话,天后娘娘正言笑晏晏与几位夫人说着话,太子与贤王显王二人吃酒说笑,席上一派和乐融融。
探花使的归来更让堂中热闹起来,俊秀挺拔的郑钰大步进了紫云楼来,自袖中取出一支含苞欲放的牡丹,拜倒在天后面前,朗声道:“下臣幸不辱命。”
天后看着他,很是赞赏地点头,笑道:“果然人才出众。”
得了赞赏的郑钰满是激动,面上泛起红光,高声叩谢:“臣谢天后娘娘夸赞。”
顾明珠远远看着,冷冷地笑了笑,这一刻郑钰是春风得意的,做了新科进士郎官,又得了天后的夸赞,怎么看到是前途一片光明。
可为何他在太子李弘被废之后,去了贤王府,还对自己做下那等事,无耻地污蔑于她?她与郑钰毫无来往,甚至在那之前并不相识,难道是为了废太子李弘报仇?
她觉得这里面没那么简单,或许是有人故意做下这个局,让她身败名裂地死于非命。
可到她死的那一天,她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对她动了手,这个藏在暗中的人让她很是不安,如果不能早日找出这个人来,这一世只怕还会再遭毒手,她不得不格外打起精神来,小心提防着。
探花使折花而归,曲江宴便正式开了席,宫婢们端着一盘盘珍馐佳肴送到席上,热腾腾的巨胜奴,香馥馥的金乳酥,鲜美的格食,还有刚拍开封口的剑南烧春,一时间堂中飘满了酒香。
太子早已经连着吃了好几盏酒,有些酒意上头了,身后伺候的宫婢斟酒之时,被他拉着手调笑了起来,吓得眼中噙着泪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天后娘娘正端着酒盏与魏国公夫人说着话,眼风掠过太子那边,冷厉得不含一丝温度,教原本醉醺醺的太子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松开了拉着宫婢的手,不自在地别开脸去,神情中难藏一丝惧怕之意。
贤王上前道:“皇兄怕是吃得醉了,不如我陪你下去歇一歇。”他满是关切地看着太子。
太子连连点头:“二郎扶我下去歇一歇吧。”他方才是酒意上了头,才胆敢在自己母后跟前这般放肆,这会子醒了过来只觉得冷汗津津,哪里还敢多留在这里。
贤王让宫婢搀着太子退了出去,自己跟在后面陪着慢慢也走了出去,花厅里有不少目光也跟着他们,直到出了堂去。
明珠娘子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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