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离易主的消息,经过数日的酵,最终传开了。
北凉和西楚因为距离遥远,生的时间也短,暂时都还是后知后觉的,相信一旦南离在他们不知不觉间改朝换代,必定会为这片大陆带来一番动荡,那将会是一个新格局的开始。
街头,谢琅身穿一套素朴衣衫,带着高振在京城到处闲逛。
这次的微服,并非是为了看光景,而是看看京城里有哪些地方是需要改动的,毕竟学校的建设,也是需要一块不小的地段。
如此一来,就得将那些破旧的房舍重新规划,然后空出地方来,再兴建学校。
全民教育,利在当下,功在千秋,谢琅是不会在这方面偷工减料,玩忽懈怠的。
繁华的长安,也是有贫困之地,除非是在一些主要的地段,到处都是深宅大院,店铺琳琅,可是在一些偏僻的角落,那里的百姓日子过得压抑且沉闷。
“啊……”
经过一个胡同的时候,一扇木门打开,一个身穿深蓝色粗布衣衫的女子,被人从里面推了出来,扑倒在门前的污水中,随后一个包袱从门内抛出来,扔到女子身上。
“滚!”
女子慌乱的爬起来,踉跄的跑到那扇门前,双膝跪地,“娘,您不能这么做,媳妇儿并未做错什么,求您别把媳妇赶走。”
那婆婆瞧着倒也不是个刁钻的,可是给人的感觉就是有些狠辣。
“走吧,耀宗已经写下了休书,你已经不是我们徐家的人了。”
“不,娘,求求您帮媳妇劝劝耀宗,求您了。”女子哭的涕泗横流,好不可怜。
谢琅站在几步远看着这对婆媳,并未觉得谁对谁错,她连前因后果都不清楚,不能因为此时那媳妇处于弱势,就觉得媳妇是对的。
“翠娥,不是我这个婆婆心狠,你嫁到徐家都五年了,始终没有为我徐家生下一儿半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要是真心为耀宗好,就不能耽误了他。”
得了,看来这个儿媳妇是因为没给夫家生下孩子才被休掉的。
可这也不能说,问题就出在儿媳妇身上不是,说不定是你儿子不能生呢?
谢琅知道,古代的男人没孩子,十成十不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只会骂妻子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
再说,就算两人都没问题,也有可能生不出孩子。
换个人很快就能生出来,你说奇怪不奇怪?
可能是两人的基因相冲突?王不见王。
“娘,您把我赶走,我还能去哪里?娘家肯定是容不下我的。”被休掉的女儿,回去后指定要被人指指点点,甚至爹娘害怕被这个女儿拖累,连门子都不让进。
尤其是这个女儿还不能生孩子,那罪过就更大了,似乎女人的价值只体现在生孩子这一事上。
翠娥大概也知道自己是进不去这个家门了,可是她和丈夫数年的感情,虽说不富裕,却也相敬如宾。
“娘,让我最后见耀宗一面吧,就当是儿媳最后的请求。”
那婆婆暗自松了一口气,只要将这个儿媳妇赶走,她的侄女就能嫁过来,见一面就见一面,省的堵在门口,让别人看笑话。
对方回头冲着屋子里喊了几声,一个身穿青衫的男子走了出来。
谢琅没看到那男子的脸,对方站在门内,可是却能听到声音,有些嗫喏。
“翠娥,你走吧,自此之后,我们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翠娥仰头哀怨的看着门内的丈夫,心中倍感凄凉。
她嫁作许家妇已经五年,这五年里孝敬婆婆,和谐邻里,与丈夫更是相敬如宾,家内家外的事情都是她操持忙碌,只因为她五年里没有为许家诞下子嗣,他们居然要将自己休出家门。
当然翠娥心中也是愧疚的,妹妹看到婆婆和丈夫那唉声叹气的样子,她也曾埋怨自己肚子不争气,可是她有什么办法,没怀上始终都是没怀上,即便再心急如焚,也莫可奈何。
若是娘家可靠,或许她真的就拎着行囊,转身走了,至少不能让许家在她这里断了后。
可是她的爹是个游手好闲的,母亲更是个好面子的,家中的两个弟弟均以成婚,她这个大姑姐回去,家中如何还有她的立足之地。
“你家可曾出过高官?”谢琅上前,终于看到了门内的那位徐耀宗,长得倒是人模人样的,只是稍显单薄,面色瞧着也有些营养不良的样子,可总体来说,相貌还是很周正的。
天底下叫耀宗的男人很多,基本都是取自“光宗耀祖”的意思,当然叫耀祖的也不少。
“你,你是谁啊?”那婆婆吓了一跳,之前看到她一眼,还以为是过路的,谁知道居然没走。
谢琅没有理会对方的话,重复一遍,“你家祖上可能出国高官?”
“未曾,徐家祖上历来是寻常百姓。”
徐耀宗见对方的言谈举止和穿衣打扮,就只绝非寻常人家的女子,因此面上倒是恭敬了三分。
“既然没有出过高官,更没有皇位继承,为何要执着于传宗接代?”谢琅上前,弯腰将那哭泣的女子搀扶起来,“我见你眉目之间,对你的妻子似有不舍,想来是令堂要你休妻的。”
“你是谁,凭什么管我们的家事?”那婆婆可能是有些羞恼,语气有些不耐烦。
“令尊可还在?”她又问了一句。
“家父在我成亲后就过世了。”他的确是舍不得翠娥的,翠娥是个贤惠的女子,对他更是体贴入微,关怀备至,而且性情温婉柔和,两人成亲五年,感情一直很好,从未红过脸。
唯独子嗣一事,让他心中颇为惆怅。
“既然你母亲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是否可以认为,她也应该明白,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道理?”
“……”徐耀宗略显尴尬的垂眸不语。
谢琅看向那婆婆,道:“这话的意思是说未出嫁时,在家中要听从父亲的教诲,因为他明白的道理总能给儿女以启和警示。出嫁后要和夫君一起持家执业,孝敬长辈,爱护幼小。若夫君过世,她便要谨守本分,抚养儿子,并且尊重儿女的生活理念。可是这个道理?”
徐耀宗微微拱手,“姑娘言之在理。”
“你的妻子是否孝顺你的母亲?”
“翠娥善良温顺,对家母甚是恭敬孝顺。”
“既有其孝,为何要以无后来拆散一对有情人?”
“不是,姑娘,这是我们的家事,你一个外人能不能别多管闲事?”那婆婆瞧着儿子被说成这样,心里怎会愉快。
谢琅也知道,这女子继续留在夫家,那日子必然也是生不如死。
垂眸看着面前身材娇小的翠娥,笑道:“你何必要执意留在这里?既然她动了让儿子休妻的打算,你即便是留下,在徐家的日子,也会过的水深火热。还不如就此离去,再差无非就是一死,但是只要不死,总能活下去。到时候你可以给人做工赚些银钱,不需要为他人洗衣做饭,孝敬爹娘。没有婆母在上,也不用日日卑躬屈膝,何必还要继续跳入这火坑之中?”
抬手指着徐耀宗,“这个男人不适合娶妻,他就适合独身一辈子,与她的母亲在一起生活,你离开,只要努力自可脱胎换骨,可他却要一辈子受这个母亲摆布,哪怕心中有你,为了所谓的愚孝,也不敢反驳半句。”
“另外,生不出孩子,也不代表是你的问题,说不得是他的身体有疾。”
“你瞎说什么呢,我撕烂你的嘴。”那婆子一听谢琅诅咒她的儿子,顿时气的跳了起来。
高振一甩手中的拂尘,直接将那婆子给扫了回去。
“放肆。”
这尖细的嗓音,那婆子可能还觉得难听,可是徐耀宗好歹也是个读书人,只是一件对方的样子,就知道面前两人的身份,绝对是权贵。
寻常人哪里能用得起内监,这可是皇族专属的奴人。
如今南离覆灭,改国号为大周,也就是说面前的女子……
“草民徐耀宗,叩见陛下。”徐耀宗吓得双腿抖,直接双喜跪倒在地。
“……”刚才还张牙舞爪的徐家婆子顿时僵住了。
谢琅不理会翠娥的呆滞,更没有看那婆子一眼,反而低头看着徐耀宗。
“你也莫要读书了,一个连自己贤妻都护不住的男人,日后入朝为官,如何能护得住治下百姓。”
“……”
徐耀宗彻底傻了。
谢琅懒理这对母子,“你还是想留在徐家?”
翠娥轻咬着嘴唇,看着面色惨白如灰的徐耀宗,心中凄楚难耐。
她自然是想留下的,可是婆母日后对自己指定心生怨怼,短时间还好,日子一长,这样的事情还是会生的。
她心里明白,奈何娘家不能回,除了徐家,她又能去哪里。
“您真的是陛下?”她此刻犹如抓住浮木般,祈求的看向谢琅。
谢琅点点头,“若是你留下,朕自然能让你再次风光的踏入这座大门,可是你要想明白,留下的代价恐怕会很大。可你要是想走,朕会为你寻一去处,让你能够靠自己的手艺养活自己,不会缺衣少食,日后遇到喜欢的男子,自可改嫁,谁也不敢阻你。”
“同样的,他们母子或许会为了徐家的前程,转而求你回到徐家,但是这里面却是带有目的性的,绝非真情实意,日后你无法为徐家生育子嗣,也被利用完后,你的下场,不言而喻。”
“求陛下为民女指一条生路。”翠娥握着谢琅的手跪倒在地,“民女愿意用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
自称为“民女”,就代表翠娥已经接受了被休的事实。
谢琅不觉得翠娥做错了,即便之前她哭喊着不想离开。
古代的女子社会地位地下,近乎是货物甚至是生子机器,不是她们自愿的,而是这个社会将她们的能力压缩在了一个很小的圈子里,想要挣脱,可是周围却全部都是虎狼环伺,要想生存,就只能妥协。
可是谢琅却将这个圈子给打破,让意思的光明渗透其中,驱散了外围的一些虎狼,引领她们一个个的走出那片狭小的天地,带她们去领略时间的繁华与美好。
“想要后代没错,很多人都想子孙环绕膝下,儿女嬉笑身旁,可是休书就过分了。”谢琅眉目清润的看着跪在地上的母子二人,“朕也不说你们什么了,取纸笔。”
徐耀宗终究是后悔了,之前只是觉得难受,他是喜欢自己妻子的,却也敌不过母亲的孝道压迫,最终逼迫着写下了休书。
若是不写,母亲势必要整日哭哭啼啼,周围邻里知晓,皆会指责他不孝。
他也是左右为难!
回身去房中取了纸笔,高振将那张纸铺平在门板上,旁边徐耀宗端着砚台。
提笔蘸墨,谢琅写下了和离书三个字。
她写的这份和离书模本,是出自敦煌莫高窟里出土现的“放妻协议”,在谢琅看来,这是夫妻关系走至尽头后,最后的体面了。
“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冤家,故来相对。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蛾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赠。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写完后,将笔递到徐耀宗面前。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他喃喃低语,心中悲痛。
原来他与妻子也是互生欢喜的,奈何孝道大于天,他无法违逆母亲的决意。
翠娥也是会写字的,出嫁前不会,出嫁后跟着丈夫学的,他曾经教过自己写了很多字,可是翠娥自认不聪明,五年下来,唯独自己的名字,写的还算有模有样。
因为,这是徐耀宗教导的最用心的。
见一对和离夫妇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稍后只需要送到京兆府办理,很快就能结束这段维持了五年的关系。
谢琅看着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的徐家婆子,笑道:“大娘,你可知儿子儿媳之间的感情融洽?”
“……”
见她不敢说话,谢琅道:“想来是知道的。可是即便你知道,即便这个儿媳妇五年来对你孝顺恭敬,在面对子嗣问题,你依旧能忘记她所有的好,只记得这一点点的不是。可是人生在世短短数十载,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一觉睡下,再也醒不过来了,在不违背仁义道德的条件下,活的洒脱恣意一些,这有何不好的?”
“儿子是你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也是你看着她从嗷嗷待哺的婴孩,成长为一个娶妻成家的男人。他是你的命,可同样也是别人的丈夫,换位相处,若是你的婆婆如此待你,你的丈夫如此待你,你会如何?同为女人,何苦彼此为难呢。”
“一个母亲,她的成功之处不是如何掌控自己的儿子,而是如何放手让自己的儿子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只这一点,你便不是个好母亲,你把他给教育的,连自己的妻子都护不住,甚至明明舍不得,在你面前却连个屁都不敢放。若是大周天下的母亲都如你这般,那何必还要祸害其他女子,儿子是你养的,你们母子关起门来过日子不就好了?”
“孝顺?”她勾唇冷笑,“若是天下的孩子都如你儿子这般孝顺,那才是真的悲哀。”
谢琅直起身,招呼翠娥一起走。
“有人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能够成为夫妻,是几世修行换来的姻缘。你与徐耀宗终究是缘分浅了,才会走到这一步。”
背后,徐耀宗捏着拎着衣摆,踉跄的追了几步,最终停了下来。
他知道,一切都晚了。
他不恨陛下,因为陛下的出现,让翠娥能够离开的更加体面。
和离后再嫁终究比休弃后再嫁,要容易的多。
正如和离书中写的,愿她日后能选聘高官之主,莫要留在徐家受苦了。
他和翠娥,终究是缘分浅了。
转身跨进家门,他弯腰将呆滞的母亲搀扶起来,一脸狼狈的咬牙道:“母亲,您现在,可满意了?”
他不怪母亲,一切是他自己无能。
徐母看着踉跄冲向屋子的儿子,张张嘴,最终没敢说一个字。
她不知道哪里错了,谁家的儿媳妇生不出孩子来,没有被休掉的?
明明她做了本分之内的事情,怎么就变的里外不是人了?
她想要孙子有什么错?一把年纪了,左邻右舍的人都在家里含饴弄孙,唯独她孤孤单单的,出门看到邻居也会不好意思。
再说,娶回来一个媳妇,不就是为了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吗?
想到儿子那心如死灰的眼神,徐母的心就不断的抽疼。
她也知道儿子儿媳感情好,最开始她对儿媳妇那也是当闺女一样疼爱。
可是五年里,儿媳妇的肚子没有半点动静,作为婆婆,她心里能不着急吗?
哪怕儿媳妇就是给她生个孙女,至少她还能有个盼头。
关键是儿媳妇不能生,她怎么能不为儿子再做打算。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
181: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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