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上门,康乐褪去他的衣物,搬掉暖炉,开了窗让他在窗下吹冬风。
吹了一会冷风,崔鸿打个喷嚏,神思清明,可怜巴巴回头求康乐:“玉娘,让我穿衣罢。”
康乐坐在榻上冷笑道:“宰相大人,您尽管动怒,我们这些不长眼的人,皆是供你发泄打骂的。”
崔鸿自知有错,面色惭愧:“我也没骂谁,也没打谁,只是一时怒火攻心,摔了几个不值钱的物件罢了。”
康乐道:“你摔的那个砚台,也是不值钱的物件?”
崔鸿这时方想起砚台是康乐年少所赠,懊恼不已,低头认错,又是发誓又是讨好,千言万语说尽,总算得到康乐网开一面。
康乐亲自为他穿衣,刚才的那点子气恼早就消失,心疼道:“只是一个大朝会罢了,就算她接受万民朝贺又如何,登高必跌重,且让她得意一阵。”
崔鸿惊到:“玉娘,你知道皇后今日出席大朝会了?”
康乐对于自己丈夫偶尔的迷糊感到无可奈何,他总是会忘记她是一个公主,一个深受太上皇喜欢的公主,一个曾经执笔草拟圣旨的公主,她的天地和他一样,并不因为她身在后院而必须两耳不闻窗外事。
在他归家前,今日大朝会的事便已传进她耳中。对于皇后,她起先是憎恶的,可是现在,她说不清她的憎恶里含了几分嫉妒羡慕。她不得不承认,无论皇后有多利欲熏心,身为一个女人,皇后无疑是成功的。
元日大朝会,万民朝贺,一个女人所能得到的,皇后都有了。
而这一切,甚至不靠丈夫的宠爱。
康乐深知自己的弟弟有多优柔寡断,他年轻时受过太多苦楚,三废太子,令他心中皆是疮痍,他以一个庶人的身份出了长安城,又以一个庶人的身份回了长安城回了永安宫。他战战兢兢地活了大半生,野心早就被磨平,一个巨大的权力砸下来,他的第一反应不是狂喜,而是害怕。
康乐至今都记得圣人登基前一天,他缩在她这个姐姐的怀中,满脸是泪地问她:“阿耶是在试探我吗?他为何不继续做皇帝了?阿姐你可不可以替我求求阿耶,让他放我回洛阳?”
很多时候,康乐都恨老天不公,为何要将她生做女子身。
她的弟弟,一个平庸的男人,一个害怕权力的男人,仅仅因为他诞育了几个儿子,便得到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康乐从对老天爷的怨怼中清明过来,她看着她俊美的丈夫,心中稍稍宽慰,道:“皇后任人唯亲又太过激进,她越是迫切,把柄就越多,如今她又逼迫自己的儿子,总有一天,她会众叛亲离。”
康乐三言两语,便将崔鸿的执念从大朝会引开,他重视礼法,但也知礼法在权力面前毫无用处,皇后有了肆无忌惮的权力,所以才敢出现在元日大朝会。
崔鸿压低嗓音道:“玉娘,太子他真的对皇后不满?”
康乐道:“我这个大侄子,看似温和似水,实则固执如铁。皇后的野心写在脸上,他身为太子,又怎会无所察觉?若他选择顺从皇后,便不会主动请命去江南西道巡察,更不会点名让袁骛跟随。”
崔鸿道:“可那毕竟是他的母亲。”
康乐道:“所以才要让他看清真相,让他知道,自己的母亲有多可怕。”
崔鸿问:“皇后为何不阻拦他?”
康乐笑道:“因为她也想让自己的儿子知道,她有多令人畏惧。她首先是皇后,其次才是一位母亲。”
崔鸿叹息皇家情薄,大力搂紧康乐,赏识道:“玉娘,若你入朝为官,定能引领百官。”
康乐笑而不语。
崔鸿问:“对了,上次小善托你的事,怎么样了?”
康乐道:“你是说小善帮赵家寻亲的事吗?据我说知,赵氏一族并没有丢失的孩子。”
崔鸿纳闷:“好端端地,小善怎地管起这事?让赵家去寻也就罢了,还托你帮忙,难道是怕赵家办事不利?”
康乐推推他,道:“小善与赵家人一向不亲近,她不放心让赵家办事,有何奇怪?倒是这个所谓走失的孩子,让我觉得蹊跷。”
崔鸿问:“有何蹊跷?”
康乐道:“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去年我送给小善的那个随奴,他的模样,像宫里一位旧人,小善突然为赵家寻亲,大概也是因为他。”
崔鸿好奇:“像谁?”
康乐敛神:“像赵妃。”
崔鸿一惊,听到赵妃二字便想起当年宝鸾出生时的惨事。康乐见他神色如此,便知他在想什么,她长长一口气叹出来,呢喃:“那样难得的人儿,说疯就疯了,若不是小善命大,早被她烧死在寝殿里。”
崔鸿道:“是啊,听说当年发现时,小善已经没了气息,就像一个死婴。”
康乐脑中灵光一现,死婴?
她眼前冒出那个虎奴的脸,那张脸渐渐和记忆中的赵妃重叠。赵妃的事是禁忌,长安城见过赵妃的人所剩无几,若不是她曾与赵妃见过数面,只怕早已忘了当年那个美丽的女子。
虎奴年幼,模样尚未长开,赵妃疯癫,模样早已不被人所知,若没有人将他们放在一起比对,寻常人是想不到二者之间会有牵连的。
康乐手一颤,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在她心中酝酿。
崔鸿见她忽然发怔,以为窗户没关好吹得她身子冷,遂下地去关窗。
关好窗回头一看,康乐仍是怔忪神情。
崔鸿跳上榻重新搂紧康乐,搓搓她的手,哈两口热气:“玉娘,你怎么了?”
康乐回过神,对上崔鸿疑惑的目光,缓声道:“至清,你即刻命人盯着赵府,赵府门前来往的人,全都查一遍。”
大朝会后,永乐宫举行热闹的宫宴,鼓乐笙箫,通宵达旦,一连十天都没有闭宴。
宝鸾被齐邈之拽去参加了一天宫宴,然后再也不肯去。
从立冬那日她见到赵妃起,她的心思就全放在朝阳殿了。这份心思不能外泄,她只能和班哥分享。
除夕夜宴上,她只不过在阿耶面前试探了一句,阿耶便没了笑容,她害怕阿耶又命人看管她,不敢再提,只能将求情的话咽回肚里。
这日齐邈之又来找宝鸾,宝鸾正筹谋今晚去见赵妃的事,不想露出端倪,遂对他避而不见。
哪想到,齐邈之竟破门而出,她来不及钻进被里,就被他擒住肩膀:“好啊李宝鸾,你又骗我,你分明没在午歇,却骗我说睡了。”
宝鸾打他:“我正要睡,你吵我作甚。”
她的拳头和她的呵斥一样,软绵绵没什么威力,齐邈之凑近让她打重些,挑眉道:“你身为公主,成天躲在屋里像什么样子?你倒是学学李云霄,今天去这府游宴明日去那家乐宴,玩得乐不思蜀才好。”
宝鸾道:“终日沉迷玩乐有什么好学?有那时间,我不如多看几本书。”
齐邈之扫量她屋里一圈,从书架上取下几本书,捧在手里翻了翻,看清上面崔玄晖的题字,立刻远远扔掉,回头嗤道:“假正经。”
宝鸾见他扔了书,鞋都没穿,下榻去拾:“齐邈之!”
齐邈之还要去踩,瞥见宝鸾一张小脸气得通红,唇都在颤,抬起的脚凝滞半空,最终换了方向踢了踢空气。
他双手抱肩,轻描淡写道:“这几本书有什么好看的?改天我送你几本游记,比这几本好看多了。”
宝鸾气恼道:“我就喜欢这几本书!你送的游记再好看我也不喜欢!”
齐邈之本就为她这阵子的冷淡不快,得了这话,更是恼火:“你是不喜欢书,还是不喜欢送书的人?”
宝鸾不理他,捧了书坐回榻上。
齐邈之满腔怒火捶在棉花上,退也不是进也不是,阴沉一张脸站在书架下。
宝鸾将书放到枕头下,抬眸见窗下班哥正要进屋,怕他被迁怒,立刻朝齐邈之招手:“你站那不冷吗?过来熏笼边坐坐。”
话音刚落,齐邈之的身影已至跟前,他撩袍坐下,靠着熏笼边取暖,眼神斜斜一缕,投到她身上。
他道:“小善,你既不想去赴宴,那便陪我下棋罢。”
宝鸾道:“我才不和你下棋,你棋品臭得很。”
齐邈之笑道:“那是对别人,你摸摸自己的良心问问,我何时掀过你的棋盘?”
宝鸾道:“保不齐哪天就掀了,我不要自找苦吃,你去寻别人罢。”
齐邈之赖上榻:“别人那都闹得很,叽叽喳喳烦死人,你这里清净,我不去寻别人,我就要在这待着。”
宝鸾想说,那她走。
话到唇边,觉得不妥。他肯定不会放她走,今日不陪他下棋,他不会罢休。
宝鸾想到稍后的朝阳殿一行,为了掩人耳目顺利前往朝阳殿,她此刻不能招惹齐邈之。
宝鸾权衡之后,命人摆上棋盘,又同珠帘后想要冲进来的班哥道:“你去厨房替我看看,烫煲好了没有?”
厨房没有煲汤,班哥一听就明白她在暗示他先去朝阳殿照顾赵妃。
班哥应下:“是。”
棋盘摆好,齐邈之手执黑子,催促宝鸾:“快落子同我大战三百回合。”
三百回合自然是不可能的。
一场棋从正午下到黄昏,下了七盘,四胜四败。宝鸾四胜,齐邈之四败。
齐邈之落了败局也没摔棋,挥挥衣袖,丢下一句:“今日不算,我明日再来。”
宝鸾目送他离开拾翠殿,等他的背影消失不见,她匆匆回屋吩咐人不许打扰她歇息,换了宫人的衣裳往后门去。
对于偷偷溜出拾翠殿这件事,宝鸾熟能生巧,她很快离开拾翠殿,迫不及待往朝阳殿赶。
天色微黑,宫道上的雪一踩一个脚印。
宝鸾在雪中独行,风刮在脸上也不觉得冷,她的心已经飞到朝阳殿,飞到赵妃身上。
或许,今天阿娘愿意亲近她。她都去了好几次,阿娘应该认得她了。
李云霄坐在步辇上,气闷不已。
因为昨日她在宫外游玩彻夜未归,圣人已经下令不准人放她出去。
李云霄指了指前方宫人打扮的宝鸾,吩咐道:“竟还乔装打扮,跟上去瞧瞧,看她去哪里,若她偷跑出宫,立刻拦下,我不能出去玩,她也别想。”
第24章 ??一更
朝阳殿的破败红垣在黑夜中影影绰绰,垣下枯草丛生,宝鸾伏着腰从破洞爬进去。
混着泥土的雪沾到她的鼻尖,衫子和绢裙像是在地上滚过一样,她艰难地撑起来,手掌被雪冻得通红。
宝鸾呼呼吹出白气,一身狼狈,神情却眉飞色舞,一双清澈的杏眼饱含期待。
垣下有人等她多时,见洞里钻出一个脑袋时,便跑了过来。班哥扶起宝鸾,替她拍掉满头的枯草和脸上的白雪,手臂边挽着的大氅披到她肩上,密不透风将她罩牢。
他的手在大氅下,轻轻地将她冻得冰冷的手掌贴到自己怀中,滚烫的体温替她暖手。宝鸾抬起眸子,夜幕中少年的身影似一座大山将冬风从她面前隔开,他缄默引她往前去,稳健地在雪里踩出一个又一个脚印。
她亦步亦趋踩着他的脚印,向寝堂前行,心中升起一缕快活。这种别样的快乐并非是夜宴上虚无缥缈转瞬即逝的幻影,而是实实在在她一伸手就能触到的踏实和安心。
宝鸾手指蜷缩,指尖下少年的衣袍薄薄一件,她忍不住挠了挠他,一张嘴就吐出串串白气:“冷不冷?”
班哥咳了声:“不冷。”
宝鸾往他身侧挨得更近,好让他少些寒冷,道:“还以为你一直和我阿娘待在一起,怎么出来了?”
“之前确实一直在屋里待着,见殿下迟迟未来,心里担心,所以出来看一看,正巧撞上。”
皇兄 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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