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听说你是迷路迷到这来的。”顾长安站在这人身后,声音不大,恰好让地上蹲的人能听见,别人却听不清。
泥炉前的人抬起头,诧异地看着顾长安,像是纳闷她怎么看出她女扮男装的。
“你是大夫?”顾长安蹲下来,倒是很有耐心。
“我算不上是大夫。”那姑娘偏头看着她,忽然出手在顾长安胸前抓了一把,以顾长安的反应竟然没躲过去,一时羞得脸红,恨不得给这丫头一拳。
姑娘眨眨眼,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你浑身杀气,我还以为你只是胸肌比较发达的男人。”
“……”
“我觉得你可能想问我叫什么,我叫君菀,这是我师父给取的。我没有爹娘,所以就跟师父的姓,住在君澜山旁边的山沟里面。你大概不知道,山里毒蛇毒虫多的很,连年瘴气弥漫,我是挺不容易才从里面爬出来的。你看这是我偷六师兄的衣裳,他惯爱穿月白衫子,听说是……”
“听明白了。”顾长安打断君菀,她一向不爱听人唠叨,却没想这姑娘小小年纪竟啰嗦成这样。
君菀从地上站起来,拍掉手上的泥,说:“你能认出我是个姑娘,说明你跟里面那些老头不一样。你是当官的?”
“算是吧。”
“你想把村里人治好,就得按我的方子跟我去后面山坡上挖点药材。”君菀伸着头看看祠堂里忙活的大夫们,“你的这些老夫子们腿脚都不行,肯定走不了几里路。”
顾长安打量着君菀,觉得这个小姑娘实在奇怪,说起话来想一出是一出,竟然还能说的煞有介事。
“你既然知道哪里有药材,你早就能去采回来,为何不去?”
君菀瞪大眼睛看着顾长安,“当然不能去,我怎么知道那里有没有这么粗的蛇来咬我,”说着还用手比划了下,“所以,我得找个孔武有力的,我看你就很好。”
顾长安皱着眉答应下来,转身到祠堂里跟几个大夫打了个照面,就跟君菀一块到后面山上去了。
君菀是个看上去没有半点城府的姑娘,一路上都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几个师兄的风月八卦,顾长安听得脑子眼都在嗡嗡直响,头一次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这个病啊,它看上去像疟疾,但其实又有不同。”君菀在一丛长着倒刺的杂草里四下打量,“多亏我在忙碌之余翻了几本医书打发时间,你瞧,多看书还是有用的。”
顾长安无奈,“你到底是不是大夫?”
“我说了啊,算不上是大夫。可我是大夫的徒弟,上面六个师兄也都是大夫,只可惜,我不是。”
“……”
“诶,找到了,就是它。小安你来,帮我挖出来。”君菀忽然指着杂草里的一株大叶粗茎植物欢呼雀跃。
顾长安扶额,这君菀自来熟的本事真是天下少有,还没说上几句话就给她取了个昵称叫小安,听来还真亲切。
顾长安认命地分开杂草进去帮她挖药材,边挖边问道:“这草药叫什么名字,怎么样子这样奇特?”
“严格来说,这不是药,是一种毒。”君菀背着手站在顾长安旁边,弯腰很认真地看着那株草道。
顾长安不通医道,用毒医病更是头一次听说,手下不免一顿。
“救人可不是我的专长,”君菀摸摸鼻子,“这法子我也是看闲书时候看来的,反正吃不死人。”
顾长安暗叹一声,她真是着了魔怔才会信这丫头。
顾长安在君菀的指点下埋头苦挖,挖了近两个时辰才挖出来一篮子沾着烂泥的粗根。
君菀提着竹篮偏头看着顾长安,眨巴眨巴眼睛感慨:“没想到你一个当官的还挺吃苦耐劳的啊。”
“够了吗?”顾长安的耐性一向好,别说是挖两个时辰,就是让她在树林里挖一整天她也不会推辞。
“够了够了,”君菀扒拉下篮子里的毒草,“每回煮进去一小块就行。”
顾长安和君菀打道回府,等她们俩到村口的时候,已是玉兔东升。
村口被火把照的亮堂堂的,君菀老远看见,“咦”了一声拽拽顾长安的袖子,“这伙人不是来找你的吧?”
顾长安眼力好,早就看见在村口转来转去,满脸苦大仇深的白辛。
呵,可不就是来找她的呗。
“是来找我的。”顾长安应承了声,把篮子塞到君菀手里,“你去煎药。”
君菀诧异地看看顾长安忽然紧绷的嘴角,接过了竹篮,说:“还以为你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木头脸,看来你也不是么。”
顾长安侧目看了她一眼,君菀只觉得脖间一阵发凉,赶紧抱着竹篮蹭蹭往村里跑去。
顾长安也迈着大步往村口走,白辛瞧见她就迎了上来,什么话没说,先重重叹了口气。
顾长安抬眼看他,“王爷让你来的?”
“不是王爷让我来的,”白辛泫然欲泣,“是王爷亲自来了。”
顾长安一瞪眼,“他来了?他怎么会来了?”
“……”白辛无语,他怎么会知道,他前脚才听说王爷从前面抗洪回来了,后脚王爷就说要到疫区视察,说走就走,谁都拦不住。
顾长安当然也没指望白辛能说出什么来,直接找刘珩还来的快点。
刘珩在祠堂前面的棚子下帮着切草药,旁边人也都忙活着,只有决微几个人脸上掩不住地焦躁。
顾长安走到刘珩跟前,刘珩却埋头苦干根本当看不见她,她只得伸手接过他手里的草药,垂目说:“还是我来吧。”
刘珩终于停下手,怒视着在他身旁蹲下来的顾长安,压着火气,低喝道:“顾长安,你到底有没有,哪怕一个瞬间为我考虑过?”
顾长安一愣,转头看他,什么意思?
火光映在刘珩脸上的阴影明灭不清,他看着一旁煎药的泥炉,“从石岭到京城再到现在的泉顺,你从来没有为我的处境考虑过一分一毫。”
“王爷,下官不是不考虑你的处境,下官是要把你的麻烦事在麻烦你前先把自己给麻烦了。”
刘珩冷笑一声看她,“少给我阴阳怪气的,你明知道……”他欲言又止,沉默了片刻才道:“你想躲着我就故意跑到疫区来,你当我不知道?你以为我这王爷之尊就不能进疫区,就算我想来,决明他们也会拼死拦着,是也不是?”
顾长安无言以对,因为她确实是这么想的。
“君澜山一事是我谋划的那又如何,你有不满你揣了满肚子气你大可以来质问我,石岭那个敢说敢为的顾长安跑哪儿去了?”刘珩俊眉倒竖,盯着顾长安。
顾长安也回看着他,两两瞪了许久,她忽然把手里的草药往木桌上一扔,说:“不是我揣满肚子气,是你从石岭回京后憋了一脑袋无名火。是,我是恼你瞒着我去谋划君澜山一事,但我不为别的,我是为县丞可惜。如果你能早些言明,或许县丞不必受这牵连。我晓得你瞒我的事不止这一桩两桩,可我也无意知道,你的宏图大业,我……不想卷进去。”
刘珩侧眸看着顾长安,眼角眉梢都像是要结冰一样透着寒意,良久,他才道:“我原以为你会是因为其他的什么理由,却没想,是这个。”
很多年以后,顾长安回忆起那个奇怪的夜晚,刘珩落寞的神情让她心里莫名其妙地揪了那么一下,不疼,却有点酸楚。
第二十二章 结束
刘珩说完了那句话就像没事人一样进祠堂去了,可还没一句话的功夫,就又被几个大惊失色的大夫给请了出来。
顾长安看他吃瘪的样子,心里的那点不悦一扫而空。
顾长安拍掉手里的药渣,转到君菀那边去看了看,见她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别人碾碎他们采回来的毒草,心下稍安,于是又转回到刘珩跟前,撩袍跪下,沉声道:“下官恳请王爷移步到前面军帐去歇着,这里毕竟危险,一旦染上时疫可不是闹着玩的。”
刘珩垂眸看她,不动声色,任由她跪了许久,才道:“顾都尉既然这样说,那本王就到前面等着,等你找到的‘神医’给本王带来好消息。”
“是,下官明白。”顾长安一揖,待刘珩转身才站起身来,回首看看还在煎药的君菀,想来是这里的人把情况都跟刘珩说了。
**
刘珩一走,顾长安心里也踏实了,安心地帮着大夫们煎药。
在君菀的汤药将熬成时,顾长安趁着她不注意,顺了根毒草去找陈大夫,请他给瞧瞧那东西到底会不会吃死人。
陈大夫捋着胡子皱着眉,拿着毒草翻来覆去地看,最后才斟酌着道:“这种草叫火藤,草民也只在医书典籍上见过,倒从未用它医过病。火藤毒性不大,真要害人那恐怕得吃下一箩筐才能成事,依草民愚见,那小大夫应没存什么坏心。大人可是……不信他?”
顾长安摇摇头,“也许是我多虑了。”
君菀站在角落里看着顾长安和陈大夫,脸上没什么表情,神色淡漠。
患疫病的村民多有发热、呕吐腹泻的症状,久病的人身上还长出了烂疮,散发着恶臭。
陈大夫等人开的药方只能暂时抑制住呕吐和腹泻,但对发热和烂疮却没什么作用。反倒是君菀后来加了火藤的方子,让病人的热度逐渐退了下去,烂疮虽一时半会儿看不出效果,不过陈大夫说只要不发热了,也许烂疮接下来也就能跟着好起来。
顾长安在疫区住了小半月,这小半月里,白辛每天都像点卯似的来露个头,来了也不说什么,送点吃食和饮水就走,只在后来简单说了说泉顺那边的情况,说是疏导渠已挖的八九不离十了,那个不给行方便的宛城知府许之舟大人也给办了,好像除了疫区这边,其他事都进行得挺顺利。
顾长安听白辛的意思是刘珩在村外的营帐窝了一宿就回泉顺去了,走的时候把他和决微给了留下来,说是疫区这边万一有事还能找着人跑腿。
君菀见白辛出了村口,就挨着顾长安坐下来,手里拿着根茅草,有一下没一下地吹着上面沾的白絮。
“疫情都控制住了,你怎么还不回去?”君菀拿茅草戳了戳顾长安,问她。
顾长安不答反问,“是啊,你怎么还不回去?”
君菀一瘪嘴,“我先问的,你先答。”
顾长安转头望着远山,道:“傍晚前我就会回泉顺,不出十日,就会启程回京了。”
君菀把玩着茅草的手一顿,眨眨眼半认真半戏谑地看着她,“真是巧,我也会傍晚前离开,十日内,也要进京。”
“确实巧。”顾长安回首看她,眼中没透出半点诧异,倒让君菀略感失望。
君菀拍拍她那件早就灰扑扑的白衫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道:“京城天很高,围墙也很高,孤独的鸟儿望着天,扑棱着翅膀却飞不出去。”
微风徐来,带着浓郁的药香,顾长安嘴角微翘,孤独的鸟儿,她说的又是谁呢?
**
顾长安在傍晚前回到了泉顺城,君菀也收拾上她的小竹篮,顾长安后面离开了村子,村中只留下陈大夫几人善后。
泉顺府衙里,刘珩在前厅端坐,顾长安在厅下跪着,将疫区的情况一一呈报。刘珩听着,若有所思,半晌才像刚省起似的,叫顾长安起身坐下。
“这一趟赈灾平乱虽有些小波折,但还算顺利,比本王预想的要快上许多,如此,这几日便可返京了。”刘珩搁下茶碗,看着顾长安,“你说的那个君菀,到底是什么人?”
顾长安无奈地摇头,“据她所说,她是住在君澜山附近的山谷里,谷中常年瘴气缭绕,普通人根本进不去。下官看她并无害人之心,就没让白辛冒险去探查详细情形。”
刘珩看顾长安那副模样,忽然笑了一声,“看你和那丫头倒有几分投缘。”
“也许是。”顾长安微微颔首,她总觉得和刘珩之间似乎牵了跟拧巴的麻绳,越想解开就越纠结。
顾长安想着,便起了身,对着刘珩一揖,“王爷要是没其他吩咐,下官就先告退了。”
刘珩怔忡一瞬,便摆摆手放她走了。
顾长安回到自己的住处,童生早就烧好热水候着了,桌上也摆了几样精细的小菜和米粥,看来是童生自个儿下厨做的。
“我的都尉大人,这一去几日,您眼见着是瘦了不少。”童生立在桌边给顾长安盛粥,端出一副老妈子嘴脸来。
“你的都尉大人我没染上时疫你就烧高香去吧,掉下去几近肉怕什么,往后我也没什么动弹的机会,说不准吃上几个月就养成大胖子了。”顾长安跟童生说起话来没顾忌,心里自然也舒畅许多。
童生一撇嘴,“瞧您说的,您要能吃成大胖子,那全大齐的女子还不都得成皮球了。”
顾长安笑着敲了童生一筷子,“少臭贫了,跟我说说,这几日有什么新鲜事没。”
“新鲜事啊,”童生翻着眼皮琢磨,琢磨完了一摇头,“倒是没有。趣事,是有一桩。”
顾长安就着馒头边吃炝黄瓜边问:“什么趣事,说来听听。”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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