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茗随着沈砚卿返回坐席之时,恰听得石斐邀请诸位名士赴曲水流觞之宴。她仍有几分惊疑地瞥了一眼方才家丁抬走尸体的方向,征询地向着沈砚卿眨了眨眼,对方却只是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直至两人随着其他宾客行至溪水之畔,又拣了一处僻静些的坐席入座,沈砚卿这才开口道:“素闻石斐好以美人劝酒,不成便斩之,今日这场面恐怕已是寻常。”
风茗微微蹙眉,似乎很有些不平:“在洛都如此明目张胆……难不成无人能管么?”
“风茗小姐,这里毕竟不是你们风城。”面对她的这一问,沈砚卿的笑意中似乎很有些无奈,“主人处置奴仆本就在律法之内,廷尉寺能如何处置呢?更何况他白手起家做到这等巨富,背后岂能没有朝堂中人撑腰?”
风茗一时默然,而那一边石斐复又朗笑着道:“曲水流觞本是雅事,只是园中新来的乐伶粗鄙,难免嘲哳扰人。故而石某特请来洛都秦风馆的头牌,前来奏乐助兴。”
“你倒也不必丧气,作恶却又毫无破绽的人可不算多……至少他绝对不是。”沈砚卿好整以暇地笑了笑,看向了石斐所在的方向,明明是来追查石斐与醉生散的下落,却好似完全置身事外,“开始了。”
帷幔后的乐伶不知何时已由园中新来的乐伶换做了秦风馆的头牌,柔美的乐音泠泠流淌而出。众人沿着溪流席地而坐,依次有端着笔墨、酒盏的侍女走来,在每个席位之后的不远处站定。
容色姝丽的侍女伸出纤纤玉指,将酒觞轻轻地搁入溪水之中,由秦风馆的头牌鼓瑟为号,酒觞停到谁的面前,谁便要自占四言诗句,以此组成此次曲水流觞宴的长诗。
彼时春日融融,日光倾泻,粼粼溪水之中酒觞浮沉,一派盛世风雅。
“哦?第一个便是东道主?”第一次乐音终止之时,酒觞停在了石斐座前,他微微惊讶了片刻,便就着园中景致自占道,“泛泛流水,磷磷中石。苹生其涯,华叶纷溺。采之宗庙,以馐嘉客。岂无园葵,懿出深泽。”
既是东道主所作,众人自然也不会苛求太多,纷纷赞了一番意境后,鼓瑟之声重又响起,诸位来客也纷纷依着酒觞漂过的次序作诗相和。风茗自是不必参与其中,故而也有了些打量诸位宾客的机会。
“东望畴野,顾览园庭。嘉木生叶,芳草纤英。骋哉日月,年何以倾。建功不及,钟鼎何铭。”接过第二阕诗的男子身姿清举,举手投足间是雍容高华的气度,任是风茗只是远远地见过一眼,也能认出这便是执掌着江南第一望族的慕容临。
“芙蓉散华,菡萏溢塘。琼馆流波,仁兽飞梁。辇车素盖,乐以未央。投翰长息,歌之能详。”不必再看便能知道,如此绮丽繁复的句子,自然是出自孟琅书这样的世家风流子弟。
其后又有几位宾客相继赋诗,其间有随意占过便罢之人,亦有虽作谦词却博得宾客喝彩之人。只是风茗与他们终不相熟,也只能大致地猜上几分。
琴瑟之声又一次地徐徐而止,这一次,酒觞则是好巧不巧地停在了沈砚卿的座前。
不曾想沈砚卿却似乎没有半分思索,便取过了侍女托着的酒盏,向着主位的方向一揖,闲然笑道:“诸位皆是风雅之士,可惜沈某不才,唯有一饮。”
风茗完全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情形,正径自寻思着依沈砚卿平日里的习惯,怎么看也不像是作不出这四言诗的模样,那边石斐便已拱手笑道:“沈先生何必妄自菲薄,今日不过是随意游戏,何妨一试?”
她仔细地端详着石斐说话时的神色,见他虽看来言笑如常,终是似乎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思及先前的那几名劝酒美姬,风茗正待低声说些什么,便见沈砚卿似也在观察着对方的神色,沉吟片刻方道:“石大人盛情如此,难以回绝。若有不足之处,还望海涵。”
似乎在说出这番话时便已占得词句,沈砚卿只是停顿片刻,便吟道:“秦筝慷慨,齐瑟和柔。君子谦德,磬折何求。生存华屋,零落于丘。胡云不归,知复何忧。”
“沈先生的词句倒是意境清绝,何必过谦呢?”石斐向着沈砚卿的方向遥遥一揖,朗笑。
“石大人过誉,技拙献丑,还请海涵。”沈砚卿亦是回以作揖,重新入座。
风茗在一旁仔细地斟酌了一番沈砚卿的词句,终也不甚明白以他平日里慵懒无争的做派,是因何而先言慷慨之意复言光阴无常,便只得作罢。
这之后又有数名宾客自占诗句,皆是各有风采韵味,不一而足。
“亭亭山松,瑟瑟谷风。冰霜罹寒,终岁常正。”
“明月照缇,华灯散辉。赋诗连章,极夜不归。君侯壮思,文雅横飞。”
……
“这一次到谁了?啊……崔荣兄?”
“是了,崔尚书请。”
风茗顺着那几人的目光看去,便见得一名颇为气宇轩昂的官员从容起身,开口吟道:“东越伊何,僭号称王。大宁统天,仁风遐扬。伪孙衔璧,奉土归疆。婉婉长离,凌江而翔。”
此言一出,席间南士便多有冷下几分神色之人。昔年东越曾凭长江天堑与大宁对峙二十七年方才归降,南北士族之间私下里罅隙颇深,洛都也视三吴一带为易乱之地。只是今日被这位崔尚书如此直白地点出,到底很是不易下台。
然而这位崔尚书不知是无所知觉还是故意为之,又补充说道:“此一阕只为大宁的太平盛世而作,崔某有感而发,想来诸位也能感同身受。”
“崔尚书才情卓绝,三两词句便描绘出一番大宁的盛世气象,秣陵慕容临,在此受教了。”那一边,慕容临缓缓起身,略微咬重了“受教”二字,而后微笑直视着崔荣,拱手说道,“只是在座皆是大宁子民,何必分个南士北士?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倒是平白地见外。”
一旁的同僚便也借着慕容临的这一番话,起身虚拦了一下崔荣,笑道:“崔兄想来是喝多了,怎么又开始发起了酒疯?”
崔荣面色稍霁,顺着同僚的话干笑道:“今日欢宴,难免多饮了些酒,让大家见笑了——来来来,酒觞到了何处了?”
有识得来客的名士抬眼环视了一番:“酒觞这是到了……诶,苏寺丞,该你了。”
有了枕山楼一案在前,风茗自是对这个名字颇为熟稔,于是她循声抬眼看去,只见那斯文而俊秀的少年十分有礼地笑了笑,起身吟诵道:“曜藻崇正,玄冕丹裳。如彼兰蕙,载采其芳。廊庙惟清,儁乂是延。擢应嘉举,自国而迁。咸和四海,宽纳东朝。阙庭逶迤,日月明昭。”
在座宾客皆是明了之人,听得此言便也觉得苏敬则有意揭过此番尴尬,纷纷赞道:“辞藻考究精美,只是意境尚且欠缺了些,倒真是后生可畏。”
“想不到今年的新人文辞倒是颇为不错。”
“诶,祁少府,这会儿该您了……”
而及至下一人开始口占诗文之时,崔荣才似后知后觉地体味出了些什么,脸色微微僵了僵,随即便也恢复了常态。及至日色西沉宴会终了,也不曾再有什么波澜。
“崔尚书似乎对前越颇有成见。”眼见着宾客们三三两两地起身离席,风茗这才开口,似是无意地提了一句。
“清河崔氏在元帝年间曾任平南将军,更始十六年受命南下进军荆州,结果在武昌郡对上了当时的东越太尉白章淮。”沈砚卿不紧不慢地解释着。
“听闻前越的襄阳白氏素有良将威名,想来这一战打得并不顺利。”
“不错,当时大宁的军队几乎全军覆没,那位崔将军回朝后被贬为庶民,不过一年便郁郁而终。”
风茗微微颔首,却又似乎想到了什么,问道:“前朝乱世以来,世族各为其主也难免互相征伐,只是今日既无白氏之人赴宴,他又何必恨屋及乌以至于此?”
“……”沈砚卿略一沉吟,道,“听闻慕容氏与白氏素有亲善,慕容临的夫人也是出自襄阳白氏。”
“原来如此。”风茗斟酌着此番利益纠葛,忽而笑了笑,“可惜他这番处心积虑的贬损,倒是被慕容临轻轻松松地化解过去了。”
她自然听得出方才慕容临一席话中的用意,自报姓名并言“受教”算是正面回击,谅他清河崔氏再如何,终究不可与四世家相提并论,而后一番和颜悦色仿佛置身事外的劝解,则是让崔荣无从挑错反驳,众人再插科打诨上几句,便也就过去了。
风茗将自己这番猜测大致地说出,沈砚卿听罢却是笑道:“猜得不差,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事让我颇为在意。”
“仍有蹊跷?”风茗略有些惊讶。
沈砚卿又将声音压低了几分,一字一顿道:“便是那一句——‘阙庭逶迤,日月明昭’。”
风茗一知半解地轻声念了几遍,骤然便明白了些什么,不禁蹙眉:“我记得清河崔氏近来依附于长秋宫一系,‘日月明昭’……这究竟是无意为之,还是……”
“或许未必是故意为之,毕竟这段明褒实贬的诗文本身便足以让崔荣吃上一个哑巴亏了。”沈砚卿说着忽而讥诮地笑了一声,“不过谁知道呢?”
风茗轻轻地点了点头算是默认,她自然看得出苏敬则并非是在解围,崔荣所作诗文句句不离东越降宁,无非是为了暗贬一番江南之士,此时正面反驳便是下策。反是借着南士身份顺其用意去“赞颂”一番洛都对南北之人的一视同仁,倒能显出几分南士的襟怀与崔荣的斤斤计较来。
而经由沈砚卿这样一提,风茗又想到那句“日月明昭”若是刻意为之,这几句诗文便不仅仅是明褒暗贬了一番崔荣的胸襟气量,更是暗讽着如今长秋宫牝鸡司晨,清河崔氏不过是依附弄权者的投机之人。
诸番推测顷刻间在风茗的心中闪过,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不打算再深思下去,转而起身道:“曲水流觞宴已毕,不知先生接下来有何打算?”
“且去看一看,石斐打算在何处招待今晚留宿的宾客吧。”
第二十三章 太平令第三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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