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潞从袖袍中拿出一卷小羊皮来,哗啦一抖,十足天真的眨了眨眼眸,说:“文儿说过了,是会盟呀,文儿特意为各位准备了会盟的文书,倘或在场各位都没有异议,便在文书上盖印,只要盖了印信,便可以全身而退,全须全影儿的离开这幕府营帐,否则……”
文潞并没有说完,直接将小羊皮扔给了晋侯。
晋侯没想到自己被文潞当了枪使,他可是个国君,骨子里都是大男子主义,虽这个年代还遗留着母系氏族的习性,不像后世的一些朝代那般男尊女卑,但晋侯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正眼看过文潞,以为文潞只是想要爬上晋侯夫人的席位而已,哪知竟把自己给坑了。
晋侯怕极了文潞,眼看着她抬手,吓得连忙低头,小羊皮直接砸在晋侯的头上,晋侯愣是不敢吱声。
曲沃公将地上的小羊皮捡起来,大体浏览了一遍,怒喝说:“岂有此理!赤狄庸狗,当真可恨!”
曲沃公勃然大怒,其他士大夫急忙传看小羊皮,这一看又是喧哗起来。
“这简直是对咱们周人的羞辱!”
“无错,赤狄实在无礼!”
“可……可眼下怎么办,赤狄的大军已经到了……”
祁律听着身边的嘈杂,很快小羊皮传到了祁律的手中,小土狗立刻从祁律的披风下面钻出来,跟着祁律一起浏览所谓的“会盟文书”,这一看,小土狗立刻“嗷嗷!”的吼叫起来,虽奶声奶气的,但不难看出,小土狗是当真动怒了。
祁律眯着眼睛,看完之后冷笑一声,这哪里是什么会盟文书,这分明便是丧权辱国的条约。
文潞负手而立,幽幽的说:“各位国君与卿大夫都看完了,那便盖印罢。盟书上写的很清晰,只要周人的天子甘心俯首称臣,年年向我潞氏进贡,再把晋国与北疆的土地全都割给我潞氏,今日诸位便能全须全影的走出去,咱们也不必伤了和气,不是么?”
祁律笑了一声,文潞奇怪的说:“祁太傅,你为何发笑呢?文儿要的只是晋国的土地,晋国对于你们周人来说,不过是北疆,又没要割取你们洛师的地皮,已经是仁至义尽了,难道祁太傅还不满足么?”
“仁至义尽?”祁律笑起来,摇摇头,说:“不见得是国女心肠太好罢?依律之见,如今国女占据了天时地利,营地之外又有赤狄大军压境,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我们这些手无寸铁之人屠了,不也能图个安心么?”
晋侯吓得大吼:“祁律!!你做甚么惹她?!她是个狂徒!你不要惹她!”
祁律却异常的淡定,仿佛一点子也不怕死,浑然没有听到晋侯的怒吼,继续说:“国女抱着如此天时地利和大兵,竟然没有屠杀我等,而是逼迫我等签下会盟文书,这不是很奇怪么?因此律斗胆猜一猜,国女能动用的赤狄兵马,其实不算太多,一旦你屠杀了会盟大营,必然招至周人的愤怒,我周人可不只是晋国和洛师两地,还有中心的郑国、东面的齐国、宋国等等,那都是强国。若是一旦联合,赤狄人恐怕也是吃不消的,一口吞不下这个胖子,不是撑死便是噎死,所以国女才会‘保守起见’,让我等签署盟书,也免去了很多麻烦……律说的对么,潞国国女?”
文潞听着祁律的话,在如此大军包围之下,祁律竟然说的井井有条,条理清晰。他说的无错,文潞虽然联合了三个赤狄国家,但是这三个国家也不是白白给她兵马的,所以文潞能动用的赤狄兵马其实不算太多,如果真的把会盟大营都给屠了,后患无穷,只会招致众怒,到时候群起而攻之,一时爽快的后果便是自取灭亡。
文潞哈哈笑起来,已经不是那种小白兔的笑声,说:“祁太傅,你好生聪明呢,说得全都在理,文儿险些便要为祁太傅心动了。然……你们若是胆敢惹怒了文儿,文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杀了你们一了百了!这营帐外面的三国兵马,足够碾死你们这些蠢钝的蝼蚁!”
“是么?”祁律突然挑起唇角,露出一个很是轻松的笑容,仿佛自言自语,却是对怀中的小土狗说:“时机……拖延的应是差不多了。”
“嗷呜!”小土狗立刻应和起来。
众人都有些迷茫,不知祁律说的是甚么,而文潞则是柳眉怒挑,说:“祁律,你不要轻举妄动,如今我三路大军已经压境,只要我一声令下,随时都有可能冲进幕府,将你们屠杀殆尽!”
“好啊。”祁律很轻松的笑了笑,配合着微微慵懒的鬓发,说:“倘或真有三路大军,那便请国女叫进来,让大家伙儿开开眼界。”
晋侯吓得大叫:“祁律!你到底要干甚么?!你非要害死大家才甘心么?!不,不要杀孤,孤签!孤签!孤马上便与你们签订盟约!”
翼城的卿大夫立刻大喊着:“君上,不能签啊!”
“不能签啊!”
“君上,这只是赤狄人的缓兵之计,不能签啊!签了也是死路一条!”
“君上!君上——”
幕府中闹成一团,祁律仍旧一脸笑意的看向文潞,说:“怎么,潞国国女不叫大军进来?好,律可以代劳。”
他说罢,突然朗声说:“进来罢!”
哗啦——
帐帘子突然被打了起来,紧跟着便是“踏踏踏”的脚步声,犹如刚才潞国兵马冲进营帐一般,只不过这仗阵可比方才的数量大得多,军队铿锵的开进来,让宏伟的幕府营帐登时变得拥挤起来。
祁律笑着说:“国女请看,那是谁?”
文潞还没有下令,哪知道兵马已经冲进营帐,她抬头一看,大惊失色,几乎是尖叫着喊出来:“潞子仪?!”
带着兵马冲进幕府的,根本不是什么赤狄大军,但打头的的确是潞氏之人,而且是潞氏昔日里的太子,潞子仪!
潞子仪身披介胄,一身戎装,腰夸佩剑,大步从外面走进来,“嗤——”一声抽出佩剑,直接一劈,幕府营帐的帐帘子瞬间被砍断下来,呼的落在地上。
狂风和日光顺着营帐的豁口涌入,众人从营帐大门看出去,便看到会盟营地里到处都是士兵,却不是赤狄人的三路大军,而是以潞子仪带队的洛师尹氏兵马,和以大司马武曼带队的武氏兵马。
文潞吃了一惊,说:“怎么回事?!我的兵马呢?!”
祁律则是轻笑一声,说:“当真对不住,国女兵马……可能开了个小差,一时来不了了。”
祁律的话音一落,身在幕府之中的虢公忌父、祝聃、石厚等人快速暴起。武将来参加会盟,都是佩戴兵器的,这个年头还不流行解剑这种说法,如今便派上了用场。
众人趁着混乱,潞国士兵没有防备,立刻制住那些士兵,一瞬间情势竟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增援的三路赤狄兵马变成了王室大夫尹氏和武氏的兵马,文潞一看事情不对,立刻便要趁乱逃跑。
祁律眼看着文潞要跑,说:“别让她跑了。”
众人立刻反应,那么多武将在场,怎么可能让文潞逃跑,快速冲上去堵住文潞的去路。
一时间幕府中杀声震天,混乱不堪,潞国士兵根本不敌,数量实在太悬殊,眼看着便要镇压这场乱事。晋侯看到这一幕,眼眸微微一动,紧紧盯着祁律的背影。
如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文潞身上,根本没有人注意晋侯,晋侯目光划过一丝狠辣,事情已经败露,文潞被抓,晋侯怕是也跑不掉,他越是想,目光越是狠毒。
晋侯仿佛做了什么巨大的决定,立刻趁着幕府混乱,从背后冲过去,随便捡起一把佩剑,一脸狰狞,冲着祁律的背心猛扎下去。
祁律的注意力也在抓住文潞身上,根本没有注意身后,突听“嗷呜!!”一声大吼,是小土狗的吼声,一下从祁律怀中窜了出去。
紧跟着便是“嗤——”一声,有血迹喷溅出来,瞬间染红了滚着白毛的披风,小土狗撞在晋侯的剑上,圆嘟嘟的身体被打得向后一跌,“嘭!”无力的跌倒在血泊之中。
祁律只感觉一股温热的血水飞溅在自己的面颊上,倏然被冬日的冷风吹得透彻,嗓音沙哑到了极点:“林儿?!”
第86章 天子醒了
祁律满手都是血,手心里火辣辣的,他冲上去,一把抱起小土狗。
“嗷……呜……”
小土狗浑身软趴趴的,无力的垂着头,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蒙着灰败的阴影,嗓子里发出一声虚弱的声音,随即头一歪便不动了。
“林儿!林儿!”祁律双手直哆嗦,唤了两声小土狗,在场所有人恐怕都不会将小土狗和当今天子联系起来,因此祁律喊着林儿,竟没有一个人怀疑甚么。
晋侯本想“殊死一搏”,哪知道小土狗突然冲出来捣乱,一剑没有砍在祁律身上,反而砍在了小土狗身上。
晋侯想要再砍已经来不及了,虢公忌父快速冲过来,“嘭!”一声,直接将晋侯押在地上,使劲一拧。长剑脱手而出,晋侯“啊——”惨叫起来,疼的脸色惨白,根本无法反抗。
祁律心头狂跳,什么也顾不得了,立刻对黑肩说:“剩下的事,有劳周公了。”
说完,不等黑肩反应过来,一把抱起小土狗,快速冲出幕府营帐,大喊着:“医官!!”
众人眼看着刹那扭转乾坤的祁太傅,抱着一只不起眼的小狗子冲出营帐,脸色慌张,情绪紧张的无以复加,都有些纳罕。
武曼和潞子仪之前和小土狗接触过一段时日,但他们并不知小土狗就是当今天子,还以为祁律和小土狗的感情很亲笃,据说这只小狗子是祁太傅养了很长时间的,而且狗子颇有灵性,还曾经给武曼和潞子仪引路,因此祁太傅才会如此失态。
祁律顾不得别人怎么看,抱着小土狗冲出营帐,冲进天子营帐,医官门还在天子营帐守着,突然看到一向冷静持重的祁太傅浑身染血的冲进来,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
定眼一看,原是怀中的小土狗出事了。祁律脸色难看到了极点,说:“医官,立刻医治!他不能有事!”
医官们虽不知祁太傅为何会如此担心一只小畜生,但是如今天子还没有苏醒,祁太傅是天子的太傅,乃是洛师王室的三公之首,连周公黑肩的地位都比不上祁律,如果说什么人能和祁律并驾齐驱,那就是身为王室卿士的虢公忌父了。
医官们立刻上前,接过小土狗,小土狗失血过多,已经昏厥了过去,医官又不是兽医,寺人又赶紧去找兽医,医官和兽医全都堆在天子营帐内。
祁律手心里都是冷汗,喃喃的说:“林儿……你可不能有事……”
他说着,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小土狗,又去看躺在榻上毫无生气的天子,无论是天子还是小土狗,全都一动不动,仿佛就要这样静悄悄的消失在祁律面前一样。
医官和兽医施救,营帐外面则传来嘈杂喊声,晋侯的声音大喊着:“你们不能关我!!我是晋国的国君,你们不能关我!除非是天子,我要见天子!除了天子,谁也不能处置孤!放开……你们放开孤!”
晋侯、文潞全都被收押,王室大夫尹氏与武氏的兵马及时赶到,将潞国的军队也全部扣押起来,祁律却对外面的声音充耳不闻,仿佛一尊石雕一样,静静的站在原地,静静的看着那些医官忙碌。
祁律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双腿已经麻木了,但是他不想动一下,死死盯着奄奄一息的小土狗,脑袋里乱糟糟的,全都是小土狗冲过来,帮自己当下一剑的模样,那画面不停的闪烁着。
就在祁律双腿麻木的时候,突听医官大喊一声:“好了!好了!太好了,血止住了!”
小土狗的血止住了,竟然保住了一命,祁律听到医官的大喊声,狠狠松了一口气,少了那口气的支撑,祁律只觉得膝盖酸疼,双腿无力,猛地一歪就要向后倾倒。
“太傅!”
“祁太傅!”
医官们大喊着,下一刻,祁律却没有倒在地上,而是“嘭”一声,落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祁律吃了一惊,那怀抱何止是温暖,而且十分稳健,稳稳的将祁律托在怀里,还有一个焦急的声音在祁律耳边说:“太傅,你怎么样?!”
祁律定眼一看,竟然是天子!
姬林眼看着晋侯要偷袭祁律,根本顾不得太多,直接冲上去帮祁律挡了一下,只觉的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干了一般,眩晕、无力紧跟着涌了上来,他很想再看一眼祁太傅,只是再看一眼,可惜连睁开眼皮的力气也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姬林耳听着医官们惊喜的喊声“救活了”“太好了!”“血止住了!”等等的声音,一股眩晕的感觉再次席卷了姬林,那种感觉无比熟悉,姬林猛地睁开眼睛,下一刻便看到祁律摔倒在自己面前。
姬林想也没想,一把抄住将要摔倒的祁律,自己也是后知后觉,惊讶的低头看了看拥着祁律的双臂。
无错,那是手臂,而不是小土狗的小爪子,是真真切切的手臂,自己变回来了,从小土狗,又变回了天子。
祁律倒在姬林怀里,别说是祁律了,连医官们也没想到天子会这么快醒来。天子中毒颇深,毒素已经入了脏腑,能不能活过来还是一回事,如今却突然醒了过来。
姬林的脸色还有些惨白,嘴唇是浅浅的紫色,但反应速度很快,搂着祁律,皱着眉,关切的说:“太傅,没事罢?”
祁律这才反应过来,震惊的说:“天……天子?”
姬林难得见到祁太傅“傻呆呆”的模样,一双眼睛睁得浑圆,充斥着震惊和惊喜,莫名让姬林有一种得意的感觉。
祁律见到姬林突然醒过来,无与伦比的惊喜从心头涌上来,不过下一刻,祁律的笑容突然凝固了,一把推开天子,赶紧抢到小土狗面前,说:“医官,我的狗子怎么样?”
祁律真是生怕天子醒过来,他的狗子便再也醒不过来。
医官连忙说:“请太傅放心,这小狗子没什么大碍了,已经救活过来,只不过失血过多,歇养几日便能生龙活虎。”
祁律这才狠狠松了一口气,狗子没事,天子也没事,当真是万幸了。
天子醒过来,医官赶紧给天子诊脉,连连称奇,说:“奇了奇了!天子脏腑的毒素已经清的差不多了,天子身子骨硬朗,加之年轻,之后恢复的必然很快,请天子与太傅不必担忧。”
医官给天子改了药方,很快便去熬药了,因着天子已经醒过来,天子营帐里不需要这么多医官,祁律便让这些医官全都退了下去。
医官刚刚退下去,黑肩等人听到天子醒来的消息,立刻全都进入营帐拜见。
“天子!天子终于醒了!”
“太好了,实在太好了!”
“咱们刚刚抓住了晋侯和潞国国女,天子又醒了过来,太好了,天佑我大周!”
姬林靠坐在榻上,面容还有些虚弱,但精神头似乎不错。虽姬林这些日子昏迷着,但他其实一直都在众人身边,只不过大家谁也不知道,天子是以小土狗的身份跟在大家身边的,而且因着小狗子的身份十足不起眼,还让天子识破了晋侯和文潞的诡计。
姬林平日里身材高大,又年轻,总是很有活力的小奶狗模样,而今突然“病弱”下来,整个人看起来仿佛是个忧郁的贵公子,竟然别有“风味”。
姬林笑了笑,说:“寡人昏迷这些日子,有劳各位辛苦。”
众人立刻拱手,黑肩说:“此次能够识破潞国国女诡计,祁太傅功不可没,倘或不是祁太傅截获赤狄人的移书,现在会盟大营已不知是甚么模样。”
第24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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