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邦华喋喋不休,嘴里说的依旧是陈腔滥调,什么“皇上爱珠玉,人亦爱温饱”,什么“不言利,只言义”,什么“不与民争利,藏富于民”,诸如此类。
李存明静静看着他上下翻动的嘴皮,脸色阴沉下去。
蒋德璟见状,急忙拉了一把李邦华的衣袖。李邦华抬眼看见皇帝阴冷的眼神,突然不寒而栗,闭起了嘴巴。
“怎么不继续往下说了?”李存明的语气冷若霜刃,在场的大臣们都听出来了,皇上竭力克制着他的滔天怒火。
李邦华打了一个寒颤,他不太清楚,自己怎么就触犯了皇上的逆鳞?到底是哪一句话说错了,难道自己说的不是微言大义吗?
“李邦华,朕要是没有记错,你是江西吉安人,是吧?”
“是的……”
“这就对了,难怪你会如此剧烈反对朕加征商税!你既是南方人,又曾当过南京兵部尚书,自然与东林党有往来,自然与许多大商人认识。”
“皇上,臣冤枉!臣不赞成加征商税,纯粹是出于一片公心,绝非为己谋私。”李邦华忙不迭跪下磕头。
“你的为人,朕是清楚明白的,也知道你向来老成谋国,所以才没有发火。但朕要明白告诉你,加征商税的政策不容置喙,朕已然打定了主意!”
加征商税,伸手向官绅、大商人要钱,这是李存明早就盘算好的。
与许多后世之人的误解截然相反,大明朝并不是重农抑商的封建王朝,事实是明朝自开国皇帝朱元璋以来,就注重鼓励发展商业,并采取了“三十税一”的低税率政策。
经过两百多年的发展,明朝商业出现了欣欣向荣的局面。谈及万历年间的“早期资本主义萌芽”的历史,后人往往引以为豪,又因为这种历史局面被满清硬生生打断而懊恼惋惜。
商业蓬勃发展,且明朝商税种类也多,却偏偏出现了有钱收不上来的奇怪情形。
就拿商业活动兴盛的浙江金华县来说,一年收到的商税不超过七两银子,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原因何在呢?
除了商人们偷税漏税,征税工作不到位之外,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官商勾结,官商一体化。
明朝的官员俸禄低廉,这是不争的事实。因为自身的经历,朱元璋仇视贪官污吏,给官员们的俸禄少得可怜,并且加大反腐力度,贪污六十两银子就要被剥皮萱草。
但与此同时,为了笼络官员们,也给了他们许多“优免权”。比如有功名在身的士绅们,可以不当差不纳粮,也可以免收商税。
商人们看中了官员的种种“优免权”,就主动投靠,双方互相利用大发钱财,慢慢的就形成了牢不可破的利益集团。
比如一个商人从南方运粮到北方边镇,船在大运河上行走,按例要缴纳不少“关钞”。但这个商人只需花费五两银子雇请一个秀才押船,便可以通行无阻免掉一切税银。
区区一个秀才,便有这样的特权,举人和进士们的神通便可想而知了!
故而长此以往,官商勾结可以说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后来大商人们不但与在朝官员暗通款曲,自家也不惜代价培养读书人考取功名,一代代繁殖下来,明末的官员大多数都出自商人家庭,尤其以北方晋商和南方徽商最为典型。
最出名的晋商张、王两大户皆是亦官亦商,王家第二代王崇古在嘉靖年间历任兵部右侍郎等职;而张家第二代张四维担任万历时期的内阁首辅,其弟张四教也是大盐商。张家、王家联姻的同时,还与陕西人大学士马自强家联姻,马自强的兄弟马自修也是大商人。
在这张巨大的关系网中,张、王、马三家几乎垄断了北部边疆以盐业为主的贸易。以至于御史永郜愤怒地吐槽:盐法之所以败坏,就是被权势之家所垄断。
李存明道:“你们这些读书人,一旦朝廷想要征收商税,便会用‘与民争利’的大帽子来压人。朕且来问尔等,为什么以前加征三饷时,你们不反对呢?怎么,大商人们是明朝子民,穷苦的农民就不是朕的子民了吗?”
“当然了,朕也承认以前加征商税存在一些失误,比如万历朝税务司不敢拿大官商开刀,只敢一味逼迫中小商人。这些政策上的过错,自然要改,但不是你们拿来抵制征收商税的挡箭牌!”
“朕奉劝诸位一句,屁股莫要坐歪了!”
一番诛心的话,说得在场的臣子们哑口无言,李邦华更是汗颜羞愧。
定下加征商税的政策后,早朝就此结束。臣子们自去招引流民来宁陵垦荒,又发榜招募壮丁当兵。
却不想过了几天,南京送来两封奏折。一封是史可法与兵部诸位官员联名上书,提出“联清平寇”的方针,建议派遣使者北上与满清讲和联盟。
对于这封奏疏,李存明置之不理。
但第二封奏折,却让他出离愤怒了。这一封奏折言辞激烈,抵制加征商税,几乎在南京各部的官员都签了名。
啪!
李存明将奏折甩在桌上,冷哼道:“朕刚提出加征商税的政策,还没正式实施呢,这群饱读圣人之书的伪君子们就跳了出来。好啊,朕不与你们啰嗦,朕要放狗咬人!”
……
县衙大牢内,暗无天日。
曹化淳蜷缩在稻草堆上,蓬头垢面衣裳肮脏。牢房角落里有一只便桶,浊气熏人,但曹化淳已经习惯了。
与张缙彦等人逼宫失败之后,唯独曹化淳侥幸活了下来,又被一路押到宁陵。
一个月,还是两个月……他失去了时间观念,记不得自己身陷大牢多久了。
但与内心中的煎熬和悔恨相比,成为阶下囚并不算什么。皇上对他不打不骂,不杀不剐,还不如像张缙彦等人死个痛快。
莫非皇上有意让我在牢房里度过余生,让我在漫长的岁月里饱受痛苦和悔恨的折磨?
大牢里突然响起一片杂沓的脚步声,好几十个锦衣卫冲了进来,嘴里呼呼喝喝叫嚷不已,打开了一座座牢门走进去。
曹化淳看见,隔壁牢房里的犯人们都被提走了,但没人进入他的牢房。不多时,目光所及的牢房都被清空,锦衣卫们也都退了出去,整座大牢里只剩下了他一人。
正茫然不解的时候,忽而看见皇上出现在了牢门口,而且等狱卒开了锁后,推门走了进来。
曹化淳先是一愣,继而匍匐在地,老泪纵横道:“皇爷,老奴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你一面,死而无憾了!”
李存明眯眼看着判若两人的曹化淳,情不自禁想起了一句台词,这个人好像一条狗啊!
牢房里臭气扑鼻,李存明微微皱起眉头道:“曹化淳,朕不是来杀你的,而是有话要说。从何说起呢?嗯,就从魏忠贤说起吧。”
李存明踱着步,用一种追忆往事的口吻道:“魏忠贤,每当想起这个九千岁来,朕心头仿佛压着一座大山。一个太监能让满朝官员称为九千九百岁,只比天子少一百岁,前无古人,只怕也不会后有来者了。”
“先帝驾崩,朕奉旨连夜入宫。当朕看到魏忠贤那一张剥了壳的鸡蛋脸,说实话,朕害怕了,心头有阴影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更何况魏忠贤是一头卧在皇宫里的猛虎!”
“朕趁这头猛虎打盹的时候,与你联同高时明、王承恩等人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终于打得这头猛虎落荒而逃。如今想起来,当时的情形步步惊心,朕犹自心有余悸哪!”
曹化淳沉浸在皇上的叙述之中,他无比怀念与皇上同舟共济的峥嵘岁月,动容道:“老奴今生碌碌无为,唯一值得骄傲的事情,就是斗败了魏忠贤和阉党。”
“可是你知道吗?朕现在后悔除去了魏忠贤!不,从当时的局势来看,朕要坐稳皇位,就不得不铲除魏忠贤及其爪牙,朕真正后悔的是,没有培养出属于朕自己的魏忠贤。”
曹化淳有些发懵,实在理解不了皇上的话。
李存明从袖子里拿出几张纸,扔在稻草堆上:“看看吧。”
曹化淳慌忙捡起纸张,就着牢房外射进来的昏黄灯光,一字一句往下看,渐渐有了怒意。
“这是锦衣卫探子从京城送回来的几篇文字,显然是在京官员写下的。他们在这些文章里记述了京城陷落的过程,却别有用心大放厥词,说什么李自成在宫中内库搜出几千万两内帑,言外之意,就是暗指朕是个守财奴,家破国亡的时候还舍不得拿出内帑挽救局势。”
“他们捎带着也诬蔑了你曹化淳,说你打开城门放李自成进京。哈哈,你这投敌叛国的罪名,只怕永远洗刷不干净了!”
曹化淳愤然道:“造谣,这是造谣!无耻,无耻的文人,他们怎么敢撒这样的弥天大谎?”
“是啊,李自成进京时,你被关在宁陵县大牢里,怎么开门投敌呢?朕也还活着,内帑里有多少钱,朕比谁都清楚。可为何他们要造谣污蔑,而且如此肆无忌惮?这就是文人的无耻嘴脸,是他们惯用的伎俩!”
“在京的文人官员们投降变节了,又想享有现世的荣华富贵,又想留下后世的美名,只能苦心积虑洗白自己,将污水泼到朕和你的头上。你懂了吧?”
曹化淳叹道:“老奴今天才算看清楚了无良文官的丑恶嘴脸,以前深受他们的瞒骗,悔之晚矣!”
“朕何尝不是被文官们忽悠瘸了?但为时并不晚,朕没杀你,一开始就是想留着你对付这些卑鄙的伪君子。曹化淳听旨,朕赦免了你的大罪,自即日起,任命你为西厂提督,专门负责征收商税一事。你可有话说?”
曹化淳感动得无以复加,重重磕着头,痛哭流涕道:“老奴叩谢皇爷大恩,以后再有半点对不住皇爷之处,定然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李存明道:“你比老实厚道的王承恩狠辣得多,朕用你,就是用一个‘狠’字。从今天起,朕要把你培养成朕的魏忠贤,但你切莫真把自个当成魏忠贤,更别奢想当九千九百岁,否则朕第一时间杀了你。”
“朕要你当一条忠心的恶犬,一条会咬人的恶犬,一条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犬!明白吗?”
“老奴生生世世都是皇爷的一条狗,绝无二心,皇爷让老奴咬谁,老奴就扑上去咬谁!”曹化淳信誓旦旦。
李存明心满意足,背起手缓步往外走,留下最后一句话:“你以后不要叫朕皇爷了,叫主子吧。”
“是,主子爷万岁!”
第22章 与官商争利,养一条恶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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