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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市灯如昼(2)

    “嗯,”晚晴如鸡啄米般不停地点头,忙不迭地说:“您千万别喝了,您看您的手,这般冰凉,再喝下去,势必要伤身体了。”
    裴钰轩冷笑一声,道:“伤身?试问这世间,谁在意我这副身子?谁在意我的生死?”说着,便放开晚晴的手,径直去拿那酒壶。
    晚晴哪里肯依,她牢牢将壶揽在自己怀里,苦口婆心劝钰轩道:
    “公子,我看裴伯父对您一直很是宠爱,二小姐他们也对您关爱有加,公子,您要多保重身体,逝者已矣,生者还要前行啊!”
    “哼,父子情深,兄妹情深,还好,你没说母子情深。”裴钰轩的语气听起来冷得像寒冰一样:
    “我从10岁起就不知道情深是什么了。这一家子人,谁有几分真心呢?只有秦妈妈,她是真心爱我的,可是有人看不惯,硬要她死。
    我生下来就没见到我娘,他们说娘亲也死于那人之手。听说当年我娘偷偷怀上了我,她一怒之下惊了胎,小产了一个男孩,而我娘却生下了我,故而她对我恨之入骨。
    她恨我娘,恨我,我都能理解,但是,秦妈只是个下人,而且还是她当年指派给我的,她怎么也那么恨呢?
    无非就是秦妈妈心疼我自幼无母,对我慈爱了些罢了,这就招得她恨了……她恨我,恨我爹,恨……你,你看,凡是对我好的人,她都恨。”
    晚晴见他神色渐变,变得狠戾冷漠,心底忽生出几分惊惧,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裴钰轩,那阴鸷冰冷的感觉,让她不由打个寒颤。
    待听到他说那人恨自己,又不由暗暗叹息道:其实那人最恨的应该是姑姑。若不是裴伯父始终忘不了姑姑,她也不会草木皆兵,伤及无辜——
    不对,她最恨的是姑姑?那以此人睚眦必报的性格,姑姑真的是死于疾患吗?晚晴心一凛,心事陡生。
    再抬头,看钰轩眼中的黑雾愈来愈浓,愤怒愈燃愈烈,她不由暂时放下心事,听钰轩痛斥道:
    “我身边布满她明的暗的眼线,诽谤、栽赃、乱泼污水,调拨离间,这些年,为了败坏我的名声,让我爹相信我是个不可救药的纨绔子弟,她可真是不遗余力,花样百出。
    你说,我该不该恨她?该不该和她扮演母慈子孝?
    该不该和她生的儿子女儿生出棠棣之情,扮演所谓的兄妹情深?”
    他的眼光越来越凌厉,声音越来越尖利,情绪也越来越失控。
    晚晴听得心惊胆颤,细密的汗珠渐渐渗满了额头,她怕他声音太大,节外生枝,情急之下也顾不得避忌了,忙忙地用一只手捂住他的嘴,惊恐的看了看四周,缓缓向他摇了摇头。
    他见她如小兔子般机警又慌乱,心里暖了一暖,轻轻将她的手拉下来,似无意般置在自己胸口片刻。
    晚晴的脸腾地红透了,急急忙忙抽出手,再看钰轩时,只见他的神色终于缓和了下来,轻叹一口气对她道:
    “放心,阿旺不是她的人。 ”
    晚晴这才放下一半心,她听裴钰轩在说这段隐秘的往事时,未曾有半点隐瞒,显然是将心底的事和盘托出,当下既感动又后怕,柔声道:
    “公子,您不要喝酒了,您看,一喝酒,您就这样口无遮拦,万一被有心人听去,岂不平地生出风波?”
    裴钰轩见她一只手还紧紧握着酒壶,眼中溢着的尽是关切,心中一动,微微笑了笑,一脸探究道:“怎么,你怕了?”
    晚晴不敢直视他的眸子,只是微微低头,温言劝说:“我自是不怕的,我唯一怕的是您……怕您也和她一样,陷入到无穷无尽的仇恨的漩涡里。
    古人说:君以此始,必以此终。她做的一切,最终一定会受到惩罚。
    可是公子,您不能拿她的过错来惩罚自己,父子情、兄弟情、兄妹情,都还是要顾及的。
    在这个家里,裴伯父爱您自不必说;大公子虽远在幽州,但是你们毕竟是亲兄弟。
    听说他的夫人与婆母不和,且没有生养,他也并没有听从母亲的话停妻再娶。这说明,他是个有主见的人,不会完全受母亲摆布;
    二公子才华高绝,又是性情中人,岳家是京兆尹,靠山雄厚,只要您表示出善意,他岂有不顾之礼?
    况他和大夫人又素无恩义,只要您愿执孝悌之礼,他还在仕途之初,根基不稳,断不会拒绝您的示好。
    至于小姐们,虽然日后都要出门的,但是肯定也要缔结门当户对的姻亲;
    这姻亲关系又是一层屏障。大小姐性子软,心地是极好的,只要二公子在您这一边,她肯定是跟随哥哥的;
    而二小姐,我和她相处这一年以来,觉得她人并不坏,她不过是受制于母亲罢了,但是越软弱的人反而越能争取,因为她们随波逐流,自己没有主意;
    公子,攘外必先安内。这些人,都是可以争取过来为自己做辅助的啊!
    裴氏高门大姓,日后您走上仕途,必还要依托门第,又怎能自负高绝,不理俗事,一味与那人做这些意气之争呢?
    您不能因为每个人所的位置不同,便妄下断语判定他们是敌是友。
    朋友是自己争取的。朋友越多,敌人就越少,对不对?
    有时候推翻一个障碍的最好方式,不是同它玉石俱焚,绕过它,或者远离它,最终不也一样能摆脱它吗?”
    “好一个攘外必先安内”,裴钰轩听晚晴这一大段劝谏,从微怒到惊诧、再到赞许,一路心态起伏,听到最后,烦恼竟减少了大半。
    他抚掌大笑道: “没想到你年纪不大,到我家才一年,便将我家的事情理得这般清晰,怪不得我爹说你冰雪聪明呢!幸而你是友非敌,不然我可要……”
    “要什么?”晚晴见他终于露出了笑容,也盈盈而笑:“要杀我灭口?”
    “灭口我可舍不得,就绑在我身边做个贴心人吧!”裴钰轩热热的看着她,信口说道。
    “公子怎么又这样了?再说,不理您了”,晚晴一听羞红了脸,将那酒壶往地上顺势一放,双手捂住了脸。
    片刻,有一双冰凉的手,缓缓将她的手从脸上拉下,握在自己手中,接着,钰轩身子半倾,附在她耳边低声问道:“怎么了?害羞了?”
    晚晴忙不迭将手抽出来,瞪了他一眼,薄嗔道:“非礼勿行,公子再这般,晚晴告辞了。”
    “喔,失礼了失礼了”,裴钰轩故意抬高声音,夸张地说:
    “据我所知呀,杜姑娘可是知礼的人呐,上次,对,就一个月前,杜姑娘在酒馆里可是醉得不省人事,若不是在下……”
    晚晴听他忽然信口开河起来,急地慌忙跳起来,双手交叠紧紧地捂住他的嘴,钰轩一下被捂得透不过气来,遂用手轻轻一揽晚晴细软的腰肢,晚晴差一点便要倒在他的怀里。
    两人的目光相接,钰轩的眸中犹如三月的春水,汹涌着一汪柔情。
    晚晴不敢再看他,略略低头避过这眼神,气氛在那一刻变得极其暧昧起来,她的脸像着了火一般,心一慌,她的手松开了。
    幸而对岸的烟花又起,她自欺欺人地坐正了身子,尴尬地说:“咳咳,今日的烟花,真好看。”
    裴钰轩与她并肩坐着,眼中的旖旎渐渐消散,浮上了淡淡地忧伤,慨叹道:“不知这漫漫长夜,何时才能过去呢?”
    晚晴不知怎的,将那盏灯笼往钰轩的面前推了推,婉言说道:
    “公子,漫漫长夜总会过去的,您看,就算有一盏小小的灯烛,也可以照出好大一片光明呢!
    日后公子娶一房娘子,生几个小宝宝,自会有热气腾腾的一大家子亲人。上天曾经亏欠您的,日后必会补偿您。您莫再忧虑了!”
    裴钰轩听了她这番话,猛地转过头,热切地望着她,徐徐问道:“可是谁愿意做我黑夜里那盏灯呢?你……愿意吗?”
    长久的沉默。
    风在两人眼前狂舞起来,冰冷的河水泛着幽暗的光,那盏烛光明灭交替,在寒风中摇曳。对岸的烟火又起,欢呼声穿透河水,遥遥传来。
    钰轩的心越来越凉,越来越冷,他坐正了身子,不由自主伸手去摸那盏微苦的酒。
    半途中,他的手被晚晴拦住了,在黑漆漆的夜里,他听到身边的女孩子娇羞的犹如呓语般的承诺:
    “若公子不嫌弃,晚晴愿为您效犬马之劳。”
    钰轩的心忽而便明朗起来,他抬起头,目光滚烫地望着她,微笑着说:
    “犬马之劳不必了,只是热气腾腾的一家人,还得请杜姑娘多多成全啊! ”
    晚晴转头,恰见他脸上浮现出了笑容,在烟花下显得那么俊朗丰彩,神采斐然,不禁呆了。
    待回味起刚才钰轩说的话,一抹红晕飞上了脸颊,她羞涩道:“人家好意劝导公子,公子反而打趣人家。”
    钰轩心情大好,他腾地站起身,又来扶她起身,笑道:
    “好啦,我哪里打趣你了,是你自己酒后给我的承诺,你可别忘了!起来吧,这里风大,你身子弱,禁不得吹。”
    晚晴一下清醒了,她结结巴巴道:“酒后……的承诺?醉话,醉话哪能当真?我,我,我不是喝醉了就睡了吗?”
    钰轩将自己的狐裘披风解下来,未等她拒绝,便揽住她的肩亲自给她披上,一本正经地教训她:
    “胡说,醉话最是情真。不过你以后最好滴酒不沾,若再让我捉到一次偷偷喝酒,我就把你捆了送到杜大人面前去。”
    晚晴跺一跺脚,娇嗔道:“哪有您这样恩将仇报的?我好好开导了您一晚上,您反倒威胁我。”
    “是吗?”裴钰轩的眸中显出魅惑的光,“这算威胁是吗?那就对了,快走,我带你去买那盏最大的灯,希望还没有被人买走。
    我们的杜姑娘,不喜欢最美的,不喜欢最精致的,也不喜欢最昂贵的,独独喜欢那些没任何理由就爱上的物事,还真是……”
    他的身子忽而逼近她,用嘴唇轻抚了一下她细嫩白皙的耳垂,柔声道:“甚合我意” 。
    晚晴身上的血一霎那全涌到了心头,她还没来得及闪躲,早被裴钰轩携着手走上了岸。
    一见旺儿,晚晴脸色绯红,几次要将手从钰轩的手中挣脱,钰轩哪里肯松手,只是面带着微笑,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见二人这般,旺儿偷笑着装作没看见,连招呼都没和二人打,便一溜小跑下河岸去拿壶和灯笼去了。
    对岸烟花又起,这次的欢呼声排山倒海,那烟火绚烂无比,像春日的花朵映彻了整个天空。
    晚晴回首伫望,脸上浮上了笑容;裴钰轩却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人们总是在最寒冷的季节期盼春风,就像在最孤独的时刻渴望真情一样。
    上元夜,裴钰轩看见自己身边这位笑靥如花的姑娘,提着那个巨大无比的天女散花灯,步履那样轻盈,神情那样满足,心情那样愉悦,不禁觉得心中无限欢喜。
    在这一刻,他觉得,老天待他不薄——今年的上元节,总算洗去了往日的哀愁,希望日后的每个上元节,都有斯人相伴,都如今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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