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唐·苏味道《正月十五夜》
转眼上元节将至,因晋王的军队获得了大捷,京城宵禁取消,皇上特下旨意,允许百姓这日可以自由到街市观灯。
这一日,人山人海,无论老弱妇孺,都走到街头,街上灯火通明,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只见形形色色的花灯如潮水般依次铺开,照得天空一片明亮。
杜大人一向不沾这种热闹,宁夫人伤寒未愈,杜晚晴却独独想去,但是爹娘没发话,她也不敢说,只能愈加乖巧些,盼着父母能主动让她去灯市。
她的心事,做父母的如何不知?看她闷了这半个正月,好容易有了一丝笑模样,自然也便想着成全她。
到了十五这日,吃了晚饭,爹爹便对女儿发话道:
“晴儿,听说今年的灯市格外热闹,你们年轻人好热闹,你也去看看吧,让福子跟你去,别太晚了回来就是了。”
晚晴大喜过望,这次却一点没推辞,她忙忙去换了一身新年刚做的水红色金丝银缕五彩帛衣,插上了一支云凤芙蓉簪,略略打扮后,便要出行。
做娘的又拿了一件半旧的大红满地金袄子,给女儿披上。
杜大人在旁打量着亭亭玉立的女儿,笑道:
“嗯,穿上这衣裳倒是有大姑娘的样子了,到了街市上,不要一味和人挤,买两盏喜欢的花灯赶紧回来吧!”
晚晴此时千依百顺,和父母告别后,福子便驾车将她带至灯市。
只见千万盏灯在风中摇曳,又有五彩的锦帛闪耀着光芒,街市上人群摩肩擦踵,性急的人们早就来了,各色小吃、玩意叫卖不绝。
晚晴在人流中,不禁暗想:今日,能在这万万人之中,见到那个人吗?
为何,说了告别,还是盼着再相遇?
今年的新年,自己过得这般沉闷,若见了他,自己该如何跟他说呢?
还有,那日,自己饮醉了,有没有说胡话?
自己酒醒后,看那人神情,倒是柔和的很,只是告诫自己以后万不可喝酒。这一向又颇有些时日未见了,不知他可安好?
若是今日能在人群中遇到他,该多好啊!
她这样满怀心事地一路走走逛逛,福子紧跟着她。
到了一家店铺前,老板正在推销自己的花灯:
“各位客官,看看我的这些灯啊,鸳鸯灯夫妻好合,梅花灯喜上眉梢,玉兰灯典雅,走马灯奇幻,走过路过别错过,快来买一盏讨个好彩头!”
晚晴被这被这别出生面的吆喝声吸引了,忙让福子掏钱,买了一盏梅花灯,只见灯上两只喜鹊并头站立,旁边一树梅花开得正艳。
她自己提着这盏灯,心情略略好些了,想着裴钰媚、裴钰淑姐妹不知今日有没有机会出来看灯。
裴钰甫年底大婚,爹爹去吃喜酒也没带自己去,听说裴氏姐妹见她没去,还失望了老半天。
而她,却准备从他们的生活里剥离开来。
想想自己这一年,也很快乐吧,虽然也有些苦涩,但是,甜总是多过苦的。
怕,所以裹足不前。
但躲,便躲得过去吗?
她心里暗暗问自己,忽然想去喝一杯酒。见前面有个担子,正在卖清酒,那酒颜色沱红,像是三月桃花的嫣然。
她让福子去买酒,福子犹豫着不肯,劝道:“小姐,您别喝酒啊,被老爷发现看见可不得了。”
“哼,你就是怕我爹责骂你罢了。”晚晴瞪他一眼,不理他,还要买。
“小姐,小的是为了您好,就算老爷打我一顿我也没关系,小姐身子弱,哪能这么冷的天再喝冷酒?”
福子比晚晴大几岁,对这个小姐自来是当成九天菩萨般对待,晚晴老嫌他蠢,平时不大和他说话,现在看他胆敢管自己,不禁骂道:
“臭福子,我哪里弱了,叫你大过节诅咒我!”晚晴恶作剧的用力踩了他一脚,一把夺过他的钱袋,风一般跑到酒担前,一叠声对摊主道:
“老板老板,快给我打两角酒。”
摊主忙忙道:“好嘞小娘子,稍等啊,这酒有点凉,小娘子要慢慢喝,不要呛了风。”
晚晴笑眯了眼睛:“好说好说,谢谢老板了。”
从老板手里接过碗来,晚晴刚待喝,却被一只纤纤细手将碗拿走,接着,一个温婉的声音响起来:
“晴儿,你又跑出来胡闹啦?”
晚晴一看,原来是裴钰媚盈盈立在身边。再一看,后面站着裴钰淑、珊瑚和绿竹。她惊喜交加,忙问道:
“二位小姐,你们出来玩啦?我刚还道今天能不能遇见你们呢,果真遇上了!”
钰淑笑道:“还说呢,二哥婚宴你都没来,现在又说盼望遇到我们,我是不信的。”
晚晴有点不好意思,忙遮掩道:“当真,当真,对了,你们是自己出来的吗?”
“怎么敢让小姐们自己出门?是我们带出来的。”定睛一看,却是方回再说话,柳泰成也在一旁微笑站立。
几个年轻人见过礼后,晚晴问道:“必是三公子带你们出来的吧,怎么不见三公子?”
钰媚皱了皱眉头,说:“三哥今天不知怎的,刚一到街市便和我们走散了,今天多亏方公子和柳公子陪我们逛逛。”
晚晴心里略有点失望,面上却依然挂着微笑,笑着说:“正是呢,今天的人实在是多。听说前面还有耍百戏的。”
“是有百戏,杜姑娘要去看吗?”一直未说话的柳泰成忽然问晚晴道:“如果姑娘要去看,我带你去。”
晚晴见钰淑极快地扫了一眼柳泰成,想说什么,终究未说。
“不敢劳动您大驾,我看你们从那个方向过来,必是已经看过了,我和福子往前再走走也就回家了。”杜晚晴忙忙辞谢。
方回对着柳泰成挤眉弄眼地说:“无妨,柳兄家的店铺在那里,铺子里有好多花灯,杜姑娘也可以去挑两盏,你看二位小姐都挑了好多盏呢。”
柳泰成也充满期望地望着晚晴,看那样子很盼着晚晴邀请自己去挑花灯。
晚晴却没细看他的表情,只是回头一看,原来他们身后带着数十名精干护卫表情严肃,不过人人手里都提着一两盏鲤鱼灯、南瓜灯、老鼠灯等,这些花灯造型可爱又活泼,和侍卫们的面无表情形成了绝佳的反衬。
她不禁哑然失笑,说道:“二位姐姐竟然挑了这么多?不过我已经有了灯了,就不再麻烦柳公子了。”
柳泰成略低了低头,眼神中闪过一丝失望。
此时,恰好侍卫长过来禀报:“二位小姐逛了些时间了,请这就回府吧。老爷要求我们寅时必须回去。”
裴氏姐妹也没多说,便携了晚晴的手,让她尽快去裴府。说完便上了马车。
柳、方两位公子在后面骑马,侍卫们在旁拱卫,一行人迤逦而去。
晚晴叹了口气,看着刚才被裴钰媚夺下的那碗酒,还孤零零放临时搭建的案几上,便想再伸手去端。
“姑娘别喝这酒,若要喝,小的带姑娘去个绝佳的地方”,旁边一位眉清目秀的小哥温言道。
“阿旺哥?”晚晴惊喜说道:“你怎么在这里?你家公子呢?”
“公子今天心情不适,在湖边喝闷酒呢,姑娘要不帮忙去劝劝吧,我和阿诺感激不尽。”阿旺拱手言道。
晚晴一看,原来裴钰轩的另一个小厮阿诺也站在这里,阿旺往日说笑极伶俐一个人,阿诺却是个极冷峻的性子,整半日不说一句话,现在见了晚晴,也是冷漠的点了点头。
往日晚晴常和阿旺嘻哈打闹,故而听阿旺这样说,也都惯了,笑道:“今天上元节,你家公子怎得又不喜了?”
“我们不敢问啊,姑娘,好姑娘,你快去帮忙劝劝,回头小的给您孝敬一坛子上好的惠泉酒。”阿旺连哄带骗。
晚晴兀自在犹豫,回头看着福子说道:“那跟我的人,怎么办?”
“好姑娘,你去吧,我们兄弟招待福子兄弟。”说了使了个眼色给阿诺,后者脸上挤出一丝笑意,闷声道:
“福子兄弟,走,咱们逛逛去,做哥哥的买些酒食给你,一个时辰后再回来。”
福子连道不去,要看着小姐,被阿诺硬是拽着胳膊连拉带拖弄走了。
晚晴哭笑不得,嗔阿旺道:“你们是安排好了吧,特意在这里堵着我?”
阿旺跺脚指天发誓,一脸无辜地说:“姑娘这是冤枉我们了,我们从大年初一跟着公子,就别说赏钱了,连一个好脸色都没得过。
您看眼见着这都十五了,公子脸都没开晴。这不,今日明明是大人让公子带两位小姐出来逛逛,结果他把小姐们扔给了柳公子和方公子,自己跑去喝闷酒了。
这事若被大夫人知道了,又是一场官司。我和阿诺正急得无可无不可,恰好看到姑娘在这里和小姐们说话,这才急中生智找您救场。”
“你急中生智”,晚晴咬牙笑道,“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你就胡说八道吧,我信你才怪。
三公子不开心,你们不找莺儿姑娘开导,找我,我有什么灵丹妙药?”
阿旺看她这样子必是肯了,当即笑嘻嘻道:
“姑娘不需要什么灵丹妙药,姑娘本身就是一剂药,我好几回可都看见姑娘走了,我们公子在背后痴痴傻看。
柳莺儿一个歌妓,怎么能和姑娘比?”
“歌妓?”晚晴惊讶道。
阿旺自知失言,急急忙忙道:“好啦快走吧我的好姑娘,一会儿公子又喝的烂醉如泥了,到时少不得又有人要做文章。”
一时二人到了湖边,湖那边正在放烟花,烟花绚烂,一瞬间光耀天宇,然而下一瞬,便又归于黑暗。
这时节人人都在观灯,是以湖边人极少,唯见一个年轻人,风姿英挺,神情落寞,锯坐在通向湖水的长阶下,拿一只透明的琉璃盏,一杯一杯喝着闷酒。
不是裴钰轩还是谁?
究竟为了什么?让他远离尘嚣,在这灯火阑珊之处借酒消愁?在这万家团圆的日子里,他堂堂贵介公子,竟没有一个知心人可以把酒言欢,畅谈心事吗?
晚晴的心,似被什么刺痛了一下。
阿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晚晴站立良久,未上前去,只呆呆站在那里。
下去劝慰是极容易的事情,可是这次她可以去安慰,下次呢?
下下次呢?
人生中有那么多不如意,难道她每次都要来劝慰吗?
她已下定决心,不再向前行一步,因为她能把控的,只能到此为止。
若再往前,未来会是什么样的愿景?是喜是悲?是锦绣前程还是万丈悬崖?
缘分,本是最玄妙而又古怪的东西,你不经意间,它来了;你留意它,它却跑得飞快。
或许站在他身后,就这么默默地望着他,也不失是一种安慰吧!
她提着那盏喜上眉梢的灯笼,看着灯笼里的小火苗,微弱的,却始终不息。
“既然来了,何不下来坐坐?一味站在那风口上做什么?”
那慵懒的声音响起,裴钰轩头未转,声音略带点酒意。
“公子上元节安康”。晚晴声音有些涩。
裴钰轩没有回话。
晚晴拾阶而下,见裴钰轩面色冷峻,月下的白玉簪散发出清冷的光。
她将衣裳拢了一拢,慢慢坐在裴钰轩旁边,将那盏灯放在了两人的面前。那灯跳跃摇曳的火光,为二人照出了一小片光明。
“公子看我这灯,漂亮吗?”晚晴装作不经意的问。
“哪里买的?又是去柳泰成铺子里选的?”裴钰轩嘴角一弯,似有些嘲讽之意。
“哪有,是我在康庆坊买的。那里有荷花灯、鲤鱼灯、狮子灯,还有南瓜灯、茄子灯、豌豆灯呢,要不是我钱不够,我一定要买那盏天女散花灯。”
晚晴用手托着腮,一双灵动秀美的眸子望着湖中那脉脉流水,一脸憧憬。
“那盏天女散花灯有什么好处?逼真?精美?用料不同?”裴钰轩见她这般恋慕,微微侧头看着她,问道。
“不是,就是大。那么一大堆灯里,就属它个头最大,而且最明亮,我一眼就爱上它了。”晚晴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也算是个读书人,审美眼光能不能稍微高一点?因为大就喜欢了?”裴钰轩嘴角弯了弯,不客气地数落她道: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真是小孩子心性!”
晚晴暗暗翻了个大白眼,心想:“你也就比我大两三岁,扮这老气横秋的样子,当自己很老么,哼!”面上却没露出什么来,只是讪讪的。
钰轩见她又不吭声了,只道她恼了,轻谑道:“怎么,又不高兴了?”
“没有不高兴”,晚晴用手绞着手帕,低声说:
“世人凡喜爱的物事,都逼着说个理由。可是有些喜欢就是没有理由啊,你看一眼就喜欢了,合了眼缘,合了心意,就喜欢了——哪有那么多理由啊?
我喜欢那盏灯,你非逼我说理由,那我只好说喜欢大的了,何况它的确最大。”
钰轩听她如此说,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隔岸烟花又起,五彩缤纷的烟花将晚晴的脸照得更加明艳,她正絮絮说:
“现下公子您,旁人看来,不也是无缘无故的在这大节下喝闷酒嘛,可是我知道,公子一定有心事。
但是可与人言无二三,我不敢打听公子心事,便说个笑话给公子解解闷,也是自己的一点心意了。”
“你要问我便直说,何必绕着弯说这么多?”
钰轩倒出乎意料的没生气,他轻叹了口气,眸子中尽是落寞和悲伤,风吹起他鬓角的发,那张白皙英挺的面容上写满了心事。
晚晴一时痴了,恍惚中听到他说:
“其实,今天,是我乳母秦妈妈的忌日。每年的今天,万家团圆,花市如昼,我就会想起,他们从我身边将秦妈拖走,诬她偷东西,逼她自杀身亡的场面。
她落下最后一口气时,还紧紧抓着我的手,让我照顾好自己,那一幕,我永远不会忘记。”
裴钰轩的眼睛亮晶晶的,他又要去拿酒壶。
“公子?”晚晴不由自主地握住他的手,阻挡他拿酒壶,她的手温热,而他的手冰冷,那丝温热渐渐将暖意一点点汇到这冰凉的手上。
晚晴顾不上羞涩,轻轻对他摇头道:“不要再喝了,在冷风里喝酒伤身。”
裴钰轩瞥了一眼晚晴,忽而叹口气,反手握住晚晴的手,问道:“你不愿意我喝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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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市灯如昼(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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